鐵幕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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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紫禁城,文淵閣。
深秋的寒意透過雕花窗欞滲入,卻壓不住溫體仁心頭的燥熱與陰鷙。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幾份來自四川的奏報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坐立不安。
一份是四川都指揮使司的密奏,字裏行間充滿了屈辱與驚懼:
“……臣遣僉事王振持朝廷明旨、都司鈞令,赴重慶新軍大營接管營務。然林宇部將趙猛,悍然抗命,拒開轅門!其麾下親兵,竟以燧發槍陣列相向,炮口森然,直指王僉事!形同叛逆!王僉事據理力爭,反遭其當眾羞辱,以‘格殺勿論’相脅,迫其狼狽退走!林宇擁兵跋扈,視朝廷法度如無物,川省軍務,已非都司所能置喙!伏乞聖裁!”
另一份是四川按察使(已抵成都)的奏本,語氣凝重而無奈:
“……臣抵成都,陳茂仍昏迷不醒,形同廢人。其師爺周福、通判王弼,對所涉罪狀或閉口不言,或語焉不詳。林宇雖遣人送來部分所謂‘證物’(張二狗口供節錄、毒藥殘渣等),然其核心卷宗及人犯(疤臉劉等),皆以‘需三法司上官親臨核驗’為由,拒不交出。其新軍大營,戒備森嚴如臨大敵,都司官員不得入。林宇本人,更以‘閉門思過’之名,深居簡出,實則遙控全盤。川省政令,出重慶而不出成都!臣雖奉旨查勘,然無兵無權,寸步難行。長此以往,恐川省不複為朝廷所有矣!”
最後一份,則是溫體仁安插在成都府吏員中的密報,內容更加觸目驚心:
“……林宇所控商行,正大肆收購糧秣、鐵料、硝石硫磺!塗山工坊爐火日夜不息,打造之聲不絕於耳,所產燧發槍、甲胄、火藥,遠超新軍定額!更有傳言,其‘夜梟’部屬,已秘密潛入邛崍,似有所圖!民間對林宇‘抗旨除奸’之舉,竟多有稱頌!府衙胥吏,人心惶惶,多言‘川東林帥,實乃川渝之主’……”
“砰!”溫體仁枯瘦的手掌狠狠拍在案上,震得茶碗一跳!他布滿皺紋的臉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深陷的眼窩裏燃燒著陰毒的火焰。
“好!好一個林宇!好一個川渝之主!”他咬牙切齒,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閉門思過?他這是在鑄刀磨劍,打造他的獨立王國!抗旨不遵,扣押人證,壟斷軍械,收買民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獠不除,國將不國!”
他猛地站起身,在書案後焦躁地踱步。林宇在川東的根基,比他預想的還要深厚牢固!新軍的戰鬥力,商行的財力,工坊的產能,尤其是那支神出鬼沒的“夜梟”,都成了橫亙在朝廷威嚴麵前的鐵壁銅牆!僅僅依靠都司和按察使的“查勘”,根本就是隔靴搔癢,徒增笑柄!
“必須斷其根基!扼其咽喉!”溫體仁眼中凶光爆射,一個極其陰狠的釜底抽薪之計瞬間在腦中成型。他快步回到案前,抓起朱筆,飽蘸濃墨,在一份空白奏本上筆走龍蛇,字字如刀,力透紙背:
“臣溫體仁泣血頓首:川省劇變,林宇跋扈,已成朝廷心腹大患!其抗旨拒查,擁兵自重,壟斷軍械,收攬民心,形同割據!若任其坐大,必成藩鎮之禍,動搖國本!當此危急存亡之秋,切不可再行懷柔,當施以雷霆手段,斷其爪牙,絕其糧秣,迫其就範!”
“其一,嚴旨申飭!明發天下!痛斥林宇抗旨不遵、扣押人證、擅專軍械、收買人心、圖謀不軌之十大罪狀!削其‘川東整飭兵備、兼理糧餉’之職,革去所有功名、職銜,斥為叛逆!令天下共討之!”
“其二,封鎖川東!敕令戶部、兵部、工部,即刻行文湖廣、陝西、貴州三省!嚴禁一粒糧米、一斤鐵料、一兩硝石硫磺流入重慶府及林宇所控州縣!所有通往川東之官道、水路、商路,設卡嚴查!違令資敵者,以通匪論處,斬立決!斷絕其擴軍備戰之資!”
“其三,勒令四川都指揮使司,即刻調集省內所有可戰之兵!命川北、川南衛所軍,向重慶府外圍運動,形成合圍之勢!嚴密監視新軍動向,若林宇有異動,或拒不奉詔交出權柄人犯,準其……相機剿撫!” 寫到“剿撫”二字時,溫體仁的筆鋒透出一股森然殺意。
“其四,命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即刻挑選精幹緹騎,持駕帖,星夜兼程入川!會同三法司官員,直入重慶府!名為‘徹查陳茂案’,實為鎖拿林宇及其黨羽歸京問罪!若遇抵抗……” 溫體仁的筆頓住,嘴角勾起一個殘忍的弧度,“……格殺勿論!”
筆鋒重重落下,力透紙背!溫體仁看著這份凝聚了他全部狠毒與算計的奏本,枯瘦的臉上露出一個陰沉而得意的笑容。削職除名,天下共討!經濟封鎖,斷其血脈!大軍壓境,武力威懾!緹騎鎖拿,直搗黃龍!四管齊下,如同四道冰冷的鐵索,他要將林宇和他的川東基業,徹底絞殺在這張從天而降的鐵幕之中!
“來人!”溫體仁沉聲喝道。
一名心腹長隨悄無聲息地推門而入。
“即刻將此密奏,直送司禮監,麵呈王公公!言此乃十萬火急,關乎社稷存亡,請陛下速速禦覽聖裁!”溫體仁將奏本遞出,眼神銳利如刀。
“是!”長隨躬身接過,如同捧著千鈞重擔,迅速退了出去。
溫體仁負手立於窗前,望著紫禁城上空鉛灰色的厚重陰雲,仿佛看到了那張由他親手編織、正向川渝大地急速籠罩而下的冰冷鐵幕。林宇,任你有通天徹地之能,在煌煌天威、舉國之力麵前,也不過是螳臂當車!這一次,定要讓你萬劫不複!
重慶府,新軍大營,中軍大帳。
氣氛凝重如鐵。林宇端坐主位,玄色常服仿佛與陰影融為一體。梟一肅立一旁,手中捧著一份剛剛由隱秘渠道傳回的、謄抄自溫體仁那份密奏核心內容的情報。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冰錐,散發著來自紫禁城的森然殺意。
削職除名,斥為叛逆!天下共討!
三省封鎖,斷糧絕鐵!
衛所合圍,大軍壓境!
錦衣緹騎,鎖拿問罪!
冰冷的文字,勾勒出一張足以絞殺任何地方勢力的天羅地網。帳內幾名核心將領屏息凝神,臉色鐵青,眼中燃燒著壓抑的怒火與冰冷的戰意。
“溫老狗!這是要趕盡殺絕啊!”趙猛一拳砸在旁邊的木柱上,發出沉悶的巨響,臉上的傷疤因憤怒而扭曲,“削職?除名?老子們提著腦袋在川東剿匪安民的時候,他在京城享福!現在倒給我們扣上‘叛逆’的屎盆子!”
負責後勤輜重的參軍臉色凝重:“大帥,三省封鎖非同小可!湖廣乃天下糧倉,陝西扼隴蜀古道,貴州控西南孔道。若真被徹底封死,糧秣、鐵料、硝磺……尤其是硝磺!乃火器命脈!庫存最多支撐兩月!兩月之後……”
“塗山工坊產能已提至極限,”工坊主事的老參軍接口,聲音沉重,“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若無外料輸入,一月後,槍炮生產將陷入停滯!”
林宇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深邃的眼眸中沒有半分被這滔天壓力撼動的波瀾,隻有一片冰封的平靜。他指尖輕輕敲擊著冰冷的桌麵,發出規律而沉穩的嗒嗒聲。
“溫體仁的招數,看似雷霆萬鈞,實則處處破綻。”林宇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帳內的凝重,“他以為斷了外援,我們便無以為繼?以為大軍壓境,便能嚇垮新軍?以為一道聖旨,便能讓我林宇束手就擒?”
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癡人說夢!”
“傳令!”
兩個字如同驚雷,瞬間驅散了將領們心頭的陰霾,精神為之一振!
“第一!趙猛!”
“末將在!”趙猛轟然踏前一步。
“新軍,即刻進入一級戰備!所有燧發槍配發實彈!虎蹲炮完成彈藥整備!營區防禦工事,按預設第三套方案加固!增設暗哨、陷阱、雷區(指預設火藥陷阱)!告訴所有將士,朝廷已視我等為叛逆!刀,就在脖子上!不想引頸就戮的,就給本帥把刀磨得更利!把骨頭淬得更硬!凡有動搖軍心、散布流言者,殺無赦!”
“末將領命!”趙猛眼中戰意沸騰。
“第二!後勤司、工坊主事!”
“屬下在!”兩人齊聲應道。
“糧秣!啟動‘深窖計劃’!所有儲備糧,按戰時標準重新核定配給!商行能動用的所有力量,不計代價,高價收購川東、川南民間餘糧!組織可靠人手,入山狩獵、采集!告訴大掌櫃,非常時期,行非常手段!必要時候,可動用儲備金銀,向……苗疆土司、山中部族,秘密采購!鐵料、硝磺,同樣如此!目標隻有一個:打破封鎖,保障供給!工坊產能,維持現狀。若外料斷絕,優先保障火藥、彈丸生產,燧發槍部件次之,甲胄再次。”
“是!屬下明白!必竭盡全力!”兩人肅然領命。林宇的思路清晰明確,立足自身,開辟隱秘渠道,以金銀和利益撬動封鎖的縫隙。
“第三!梟一!”
“屬下在!”
“‘夜梟’全體,進入最高警戒!任務變更:一、嚴密監控入川所有官道、水路、關隘!尤其是湖廣、陝西、貴州方向!繪製詳細封鎖哨卡圖,摸清兵力部署、換防規律!二、動用一切‘暗樁’力量,散布流言:朝廷聽信讒言,欲置川東新軍於死地!新軍乃川民屏障,若新軍覆滅,匪患再起,朝廷大軍遠水難救近火,川民將重蹈塗炭!三、盯死成都府!都指揮使司、按察使衙門,有任何異動,尤其是軍隊調動跡象,即刻飛報!四、梟二小隊帶回的‘鬼見愁’防禦圖,立刻複製,分發給斥候營!命斥候營按圖索驥,在‘鬼見愁’外圍預設伏擊點、撤退路線!本帥要那裏的一舉一動,盡在掌握!”
“遵命!”梟一躬身,眼中閃爍著冰冷的鋒芒。情報、輿論、預設戰場,這是“夜梟”最擅長的領域!
“第四!”林宇的目光投向帳外,仿佛穿透營帳,看到了更廣闊的天地,“傳訊塗山工坊老張頭,命其挑選最精幹可靠的火器工匠,攜帶核心圖籍、必要工具,即刻秘密轉移至預設的‘二號安全工坊’(位於更隱蔽的山區)。此地工坊,做好……隨時毀棄核心設備、轉移人員的準備!”
這道命令,讓帳內眾人心頭一凜!這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要為川東保留下最後的火種!
一道道命令,如同精準的齒輪咬合,將整個新軍體係瞬間推入了高速運轉的戰時軌道。沒有驚慌失措,隻有冷酷高效的應對。林宇如同一塊投入激流中的礁石,麵對從天而降的鐵幕,非但沒有退縮,反而激發出更加淩厲的鋒芒。
“溫體仁想用鐵幕困死我們?”林宇緩緩站起身,玄色衣袍無風自動,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彌漫開來。他目光如電,掃視帳內諸將,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破釜沉舟、開天辟地的決絕:
“那本帥就告訴他,鐵幕之下,亦可淬火鍛骨!川東新軍,這把由血火淬煉出的利刃,隻會越磨越利!想鎖拿?想剿殺?那就讓他們……放馬過來!看看是他們的鐵幕夠硬,還是我川東將士的骨頭更硬!”
冰冷的宣言,如同戰鼓擂響,重重敲在每一個將領的心頭!胸中那被朝廷旨意和封鎖威脅壓抑的火焰,瞬間被點燃,化為熊熊燃燒的戰意!
“願隨大帥,死戰到底!”帳內,低沉而充滿力量的誓言,如同鋼鐵洪流,衝破營帳,在陰沉的雨幕中回蕩。鐵幕垂落,但鐵幕之下,淬火鍛骨的意誌,已然凝聚成一股足以撕裂一切桎梏的磅礴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