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破冰
字數:6445 加入書籤
冰冷的秋雨敲打著重慶府街巷的青石板,水花四濺。往日還算熱鬧的街市,如今卻彌漫著一股壓抑的沉悶。米鋪前,排隊的人群拉得老長,一張張焦灼的臉上刻滿了憂慮。糧價如同脫韁的野馬,從官府宣布“清匪禁運”那日起,便一日數漲。沉重的糧袋壓在肩頭,也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又漲了!又漲了!”一個穿著半舊短褂的漢子看著米鋪夥計剛掛出的新價牌,聲音帶著絕望的嘶啞,“昨天還一鬥三錢二,今天就三錢八了!這……這還讓人怎麽活?!”
“活?能買到就不錯了!”旁邊一個背著空籮筐的老者唉聲歎氣,渾濁的眼睛望著陰沉的天,“聽說湖廣那邊一粒米都不許過來了!陝西、貴州的商路也卡得死死的!城裏幾家大糧行的倉底都快空了!再這樣下去……”
“都是那該死的封鎖令!”一個年輕些的後生憤憤地低吼,眼神卻警惕地掃視著周圍,“新軍守著咱們川東,剿了多少匪?林大帥剛把陳茂那幫蛀蟲揪出來,朝廷不獎反罰,還要斷咱們的糧道!這算什麽道理?!”
“噓!小聲點!不要命了!”老者慌忙扯了扯後生的袖子,聲音壓得更低,“沒聽說嗎?官府貼了告示,說林大帥是……是叛逆!議論朝廷旨意,要掉腦袋的!”話雖如此,老者眼中同樣充滿了不解和怨憤。街巷之間,類似的低語如同地底的暗流,在壓抑的沉默下洶湧奔騰。
重慶府,城西,“蜀江”商行後院秘庫。
沉重的鐵門隔絕了外麵的風雨和喧囂。秘庫內,數盞牛油大蠟將空間照得亮如白晝,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桐油、藥材、硝石和銅錢的氣味。巨大的貨架上,分門別類地堆放著碼放整齊的糧袋、成捆的藥材、用油布包裹的鐵錠,以及一箱箱散發著刺鼻味道的硝石硫磺。
大掌櫃站在庫房中央,平日裏總是帶著謙和笑意的圓臉此刻繃得緊緊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正對著手中一份長長的清單快速核對著什麽。他身邊站著幾個商行核心管事,個個神色凝重。
“……米行孫老板那邊,最後一批‘陳年粗米’交割完畢,三百石,按市價九折付的現銀。”一個管事低聲匯報,語氣帶著一絲肉痛,“這老狐狸,坐地起價,還口口聲聲說擔著天大的幹係!”
“九折就九折!隻要能進來!”大掌櫃頭也不抬,聲音斬釘截鐵,“現在不是計較蠅頭小利的時候!告訴孫扒皮,隻要他還有本事從‘官倉損耗’裏摳出糧食來,有多少,我們收多少!價格……可以再讓半分利!但必須保密!”
“是!”管事應下,匆匆記下。
“鐵料呢?”大掌櫃目光掃向另一個負責金屬采買的管事,“‘老鐵頭’那邊怎麽說?”
那管事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老鐵頭’……怕是頂不住了。按察使衙門派去的那個李經曆,派人盯死了他的爐場和貨棧,所有生鐵、熟鐵進出都要登記造冊,說是嚴防‘資匪’。昨天他偷偷運出來的兩車雜鐵,半路就被卡子扣了,還罰了重金!他傳話過來……風聲太緊,近期……怕是不敢動了。”
大掌櫃的臉色瞬間陰沉了幾分。鐵料!這是工坊的命脈!沒有鐵,燧發槍、甲片、炮筒……一切都成了空談!
“那就走‘水路’!”大掌櫃眼中閃過一絲狠色,“我記得川南屏山那邊,有幾個靠水吃水的寨子,寨主跟咱們商隊有過往來。他們寨子裏有自己的小鐵爐,打些農具、獵叉。雖然量不大,但勝在隱蔽!立刻派最可靠的人,帶足銀錢和鹽巴、布匹過去!告訴他們,隻要是好鐵,哪怕是廢鐵回爐,我們都要!價格……翻倍!”
“明白!屬下親自去!”那管事眼中一亮,立刻領命。
“硝磺呢?”大掌櫃的目光投向最後一位麵色最凝重的管事。火藥的命根子,最難搞。
“難!太難了!”那管事連連搖頭,聲音苦澀,“官府的卡子查得最嚴的就是硝磺!水路陸路都像篩子一樣!咱們之前囤的庫存,工坊那邊日夜不停地消耗,最多還能撐二十天!二十天之後……”他沒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秘庫內陷入一片壓抑的沉寂。沒有硝磺,新軍的火器就成了燒火棍!這比斷糧更致命!
大掌櫃的眉頭擰得更緊,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身旁一個裝滿銅錢的木箱,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目光掃過庫房裏堆積的物資,腦中飛速運轉。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角落裏幾口密封的大缸上,那是商行從苗疆收來的特殊藥材和礦物。
“苗疆……”大掌櫃眼中精光一閃,一個極其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我記得……黑石寨的老苗王,最喜中原的瓷器、絲綢和……烈酒?”
“是!那老苗王嗜酒如命,尤其喜歡咱們的‘燒刀子’!”一個熟悉苗疆事務的管事接口道。
“苗疆十萬大山,人跡罕至,官府的手伸不進去!”大掌櫃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斷,“硝石礦……苗疆深處未必沒有!就算沒有,他們那裏特有的‘火糞土’(富含硝酸鉀的土硝),也是上好的替代品!立刻準備!精選上等景德鎮細瓷十套!蘇杭上等綢緞二十匹!還有……把我們酒坊窖藏最烈的那批‘透瓶香’,裝五十壇!不!一百壇!再備足鹽巴、鐵針、棉布這些山裏緊俏貨!”
他猛地轉向那個負責苗疆的管事,眼神灼灼:“你親自帶最精幹、熟悉苗疆山路的商隊,押著這批貨,走最險的‘野猿道’,給我直插黑石寨!告訴老苗王,這些東西,換他的‘火糞土’!有多少,要多少!價格……隨他開!隻要能運出來,運多少,我給他翻倍的鹽和鐵器!記住,寧可繞遠,避開所有官道、哨卡!哪怕人背肩扛,也要把東西給我弄回來!”
“是!掌櫃的!”那管事也被這大膽的計劃激起了血性,重重點頭,“屬下拚了這條命,也把硝土給您弄回來!”
一道道指令如同密集的鼓點,敲打著秘庫緊張的氣氛。大掌櫃如同一個在驚濤駭浪中掌舵的老水手,調動著商行這艘巨艦上每一分力量,在朝廷布下的天羅地網中,尋找著那幾乎不可能的縫隙。
成都府,巡撫衙門(名義上),簽押房。
新任按察使楊漣(原陝西按察使調任)端坐在書案後,麵色沉肅。他麵前攤開的,正是溫體仁那份殺氣騰騰的密奏抄本,以及朝廷正式下發的、宣布對林宇“削職除名,天下共討”的明發詔書。
“封鎖令已下數日,效果如何?”楊漣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威。他目光掃過下首垂手站立的李經曆和王振(都指揮僉事)。
李經曆連忙躬身:“回稟大人,三省交界處,尤其是湖廣入川的水陸要衝,均已設卡嚴查,過往商旅盤查甚嚴。據各卡口報,流入重慶方向的糧車,已銳減七成以上!市麵糧價飛漲,民怨漸起!”
王振也趕緊補充道:“都司已嚴令川北、川南衛所軍向重慶府外圍運動!川北張參將部五千人已抵遂寧,川南李守備部三千人已至瀘州外圍!對重慶形成鉗形威壓之勢!隻待大人一聲令下!”他眼中閃過一絲急於雪恥的凶光。
“嗯。”楊漣微微頷首,臉上並無多少喜色。他拿起案頭另一份密報,那是他安插在重慶的耳目傳回的,“市麵糧價飛漲不假,但據報,重慶城內幾家大商行,尤其那個‘蜀江’,近日動作頻頻。其庫中存糧似乎……並未如預期般快速枯竭?反而在持續收購?”
李經曆和王振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一絲愕然和不安。
“這……或許是林宇之前囤積居奇?”李經曆猜測道。
“囤積?”楊漣冷笑一聲,將那份密報丟在案上,“囤積能支撐多久?更可疑的是鐵料和硝磺!按察使衙門派去盯守各大爐場、礦場的人回報,近期並無大宗鐵料、硝磺流入重慶!可塗山工坊的爐火,卻日夜未熄!打造之聲不絕於耳!他們的鐵料、硝磺,從何而來?!”
他銳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過兩人:“封鎖令看似嚴密,實則漏洞百出!地方胥吏陽奉陰違者有之!山間小路偷運私販者有之!更有甚者……”楊漣的聲音陡然轉厲,“恐有地方官員、衛所將領,暗中與林宇勾連,行資敵之舉!”
李經曆和王振嚇得渾身一抖,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下官(末將)不敢!”兩人慌忙躬身辯解。
“不敢?”楊漣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陰沉的雨幕,“本官奉旨查辦此案,要的不是‘不敢’,而是實打實的成效!封鎖,要鐵桶一般!合圍,要步步緊逼!讓林宇感受到切膚之痛!讓他營中斷糧,工坊斷料,軍心浮動!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風聲大雨點小!”
他猛地轉身,眼神冷冽如冰:“傳本官令:一、即刻行文三省巡撫及沿途州縣,嚴查玩忽職守、私放禁物之官吏!抓幾個典型,以儆效尤!二、都指揮使司立刻增派遊騎,封鎖所有通往重慶的山間小路、偏僻渡口!凡可疑人員物資,一律扣查!敢有反抗,格殺勿論!三、命遂寧張參將部,向前推進三十裏,駐紮銅梁!瀘州李守備部,推進二十裏,駐江津!將兵鋒,頂到林宇的鼻子底下!本官倒要看看,他還能不能穩坐釣魚台!”
“遵命!”李經曆和王振心頭凜然,轟然應諾。楊漣的強硬,遠超他們的預期。這場圍剿,正在迅速升溫。
重慶府,城西,“豐裕”米行內堂。
門簾低垂,隔絕了外麵街市的嘈雜。米行老板孫扒皮那張胖臉上堆滿了市儈而精明的笑容,親自捧著一杯熱茶,小心翼翼地放在客座一位身著不起眼棉布長衫、麵容清臒的老者麵前。
“哎呀呀,大掌櫃您親自駕臨,真是蓬蓽生輝!快請用茶!上好的蒙頂甘露!”孫扒皮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大掌櫃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並未飲,目光平靜地看著孫扒皮:“孫老板,客套話就不必說了。上次那批‘陳糧’,解了我燃眉之急,這份人情,蜀江記下了。”
“哪裏哪裏!大掌櫃太客氣了!能為林大帥……呃,為地方安定略盡綿力,是孫某的榮幸!”孫扒皮連忙擺手,額頭卻滲出一層細汗,眼神閃爍不定。他知道眼前這位看似和氣的老者,背後站著的是誰。
“眼下,燃眉之急更甚。”大掌櫃放下茶杯,聲音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糧價飛漲,民怨沸騰。林帥心係百姓,不忍見川東父老忍饑挨餓。我蜀江,願傾盡所有,平價售糧,平抑糧價。”
“平價售糧?”孫扒皮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大掌櫃!這……這可使不得啊!現在是什麽行情?外麵糧源斷絕,我這店裏的存糧也是花了大價錢、擔著掉腦袋的風險才弄來的!平價?那……那我不是虧到姥姥家去了?再說了,官府有令,嚴禁……”
“官府?”大掌櫃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眼神卻銳利如針,“官府能給你運糧進來?能保你米行平安?還是能在林帥的燧發槍指著成都府的時候,護你周全?”
孫扒皮渾身一哆嗦,臉色瞬間煞白!林宇兵圍成都、炮指城樓的凶悍,他可是聽得真真切切!那可不是說著玩的!
“孫老板是聰明人。”大掌櫃的聲音放緩,卻帶著更重的壓力,“糧價飛漲,民怨指向誰?是封鎖的朝廷?還是趁機抬價的糧商?林帥若倒了,你以為你這‘豐裕’米行,能在亂民和潰兵手中保住?傾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頓了頓,看著孫扒皮變幻不定的臉色,拋出了最後的籌碼:“當然,商賈逐利,天經地義。蜀江不會讓你虧本。你按市價七成收來的糧,我蜀江按市價九成收!你隻需……將你庫中存糧,分出七成,掛上‘蜀江平糶’的牌子,按我定的平價售出!剩下的三成,隨你高價牟利!風險,蜀江擔著!利潤,你孫老板照樣賺!如何?”
孫扒皮的眼珠子飛快地轉動著,額頭的汗珠更多了。七成平價售出,看似虧,但有蜀江九成收購價托底,加上自己剩下三成的高價糧……算下來,利潤雖薄,卻穩賺不賠!更重要的是,風險轉嫁給了蜀江,自己還能落個“響應平抑糧價”的名聲……而且,真把林宇惹毛了……
“好!大掌櫃快人快語!孫某也不是不識抬舉的人!”孫扒皮猛地一拍大腿,臉上堆起更燦爛的笑容,“就按大掌櫃說的辦!我‘豐裕’米行,願為林帥分憂,為川東父老盡一份力!明日……不!今日下午,就在店門口,掛‘蜀江平糶’牌!按大掌櫃定的價開售!”
大掌櫃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孫老板深明大義,蜀江銘記於心。首批平糶糧,我會即刻派人送來。”
當日下午,“豐裕”米行門前,一塊醒目的“蜀江平糶”木牌掛出,上麵標明的米價,竟比市麵低了足足三成!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半個重慶城!早已被高價壓得喘不過氣的百姓蜂擁而至,長長的隊伍從米行門口一直排到了街尾!買到平價糧的人,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口中念叨著“蜀江仁義”、“林帥恩德”的話語。
這消息,也如同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成都府簽押房楊漣的臉上。他剛剛下達了嚴查和進軍的命令,重慶那邊,林宇竟已開始用商行的財力,在鐵幕上撕開了第一道口子!冰冷的現實告訴他,這場圍剿,遠比他想象的更加艱難。封鎖的鐵幕之下,暗流洶湧,破冰的裂痕,已然出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