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幕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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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秋雨敲打著重慶府“豐裕”米行門前濕漉漉的青石板。那麵醒目的“蜀江平糶”木牌,如同投入滾油鍋中的水滴,在壓抑沉悶的街市瞬間炸開了鍋!
    “讓讓!讓讓!蜀江賣平價糧了!真的!白米一鬥才二錢五!”一個剛買到糧食的漢子,扛著半袋米擠出人群,臉上帶著劫後餘生般的狂喜,聲音嘶啞卻充滿了力量,瞬間點燃了更多人的希望!
    “二錢五?!天爺!比市價便宜快一半了!”人群如同被磁石吸引的洪流,瘋狂地湧向米行!長長的隊伍蜿蜒如龍,從米行門口一直甩到街尾,還在不斷加長!無數雙布滿老繭、沾滿泥濘的手緊緊攥著銅錢、碎銀,眼中燃燒著對生存最本能的渴望。買到糧的人,小心翼翼地護著懷中的糧袋,口中不住念叨著“蜀江仁義”、“林帥恩德”,臉上是久違的、帶著淚光的笑容。
    這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日之內便飛遍了重慶府的大街小巷!蜀江商行旗下其他幾家糧鋪、布莊、雜貨鋪也相繼掛出“平糶”、“平價”的牌子!糧價應聲下跌!雖然依舊高於封鎖前,但那令人絕望的飛漲勢頭,被硬生生扼住了咽喉!
    沸騰的民聲,匯成了無形的洪流,衝擊著官府布下的鐵幕。
    成都府,按察使行轅。
    楊漣端坐在書案後,臉色鐵青。他手中捏著一份來自重慶的加急密報,上麵詳細記錄了“蜀江平糶”的盛況和市麵糧價回落的實情。另一份,則是都指揮使司剛剛呈上的軍報:川北張參將部在向銅梁推進途中,遭遇不明身份武裝的頻繁襲擾,糧道數次被斷,行軍遲緩!川南李守備部在江津外圍,亦受到當地鄉民自發組織的“巡防隊”阻撓,借口“防匪”,寸步難行!
    “砰!”楊漣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茶碗跳起!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被公然挑釁的怒火,“林宇!好手段!好一個‘蜀江平糶’!好一個‘民心所向’!這是在打朝廷的臉!是在動搖封鎖的根基!”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射向下首垂手肅立的李經曆和王振:“封鎖呢?!本官三令五申,要鐵桶一般!為何還有如此巨量糧食流入重慶?!那些‘平價’糧,從何而來?!”
    李經曆和王振冷汗涔涔,王振硬著頭皮道:“回稟大人,各水陸要卡盤查極嚴,大宗糧車確已斷絕!但……但卑職懷疑,必有地方官吏胥吏,監守自盜!利用‘官倉損耗’、‘賑濟陳糧’等名目,將庫糧偷運出去,賣與蜀江!還有……還有那些行商小販,肩挑背扛,走山間小路……”
    “懷疑?懷疑頂個屁用!”楊漣厲聲打斷,聲音帶著一種被愚弄的狂怒,“本官要證據!要人頭!立刻!馬上!給本官查!就從重慶府周邊幾個常平倉查起!凡有虧空、賬目不清者,無論品階高低,一律鎖拿!嚴刑拷問!本官倒要看看,是他們的嘴硬,還是朝廷的刀硬!”
    “還有!”楊漣的目光轉向王振,殺氣騰騰,“張參將、李守備是幹什麽吃的?幾千大軍,被幾個山民**擋在城外?剿匪安民是假,畏敵不前是真!傳本官令:命張參將部,三日之內,必須抵達銅梁城外十裏紮營!李守備部,兩日內進駐江津城!若再敢遷延不進,貽誤軍機……本官先斬了他們的監軍!”
    “是!末將(下官)遵命!”李經曆和王振心頭凜然,知道楊漣是真動了殺心,慌忙領命退下。
    楊漣獨自站在案前,望著窗外依舊陰沉的天空,胸口那股鬱結的怒氣卻無處發泄。林宇的反擊,精準而狠辣,直指封鎖最脆弱的環節——人心與吏治。他布下的鐵幕,正被對方用商行的財力和民心的杠杆,從內部撬開道道裂痕。一股前所未有的棘手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他的心頭。
    重慶府,新軍大營,中軍大帳。
    氣氛肅殺中帶著一種臨戰前的沉凝。巨大的沙盤前,林宇負手而立,玄衣如墨。沙盤上,重慶府城、塗山工坊、新軍大營、預設防禦陣地、以及最重要的——邛崍山脈“鬼見愁”穀口及周邊地形的微縮模型,清晰可見。代表衛所軍的藍色小旗,已插到了銅梁、江津外圍。
    梟一肅立一旁,快速匯報:
    “大人,梟二小隊已安全撤回。梟五箭毒已解,無性命之憂,但左臂短時難以恢複。‘鬼見愁’穀口防禦圖已複核完畢,確認無誤:穀口寬約三丈,僅容三四人並行;原木柵欄一道,高約一丈五,嵌入山體;其後石牆一道,高約七尺,有垛口;峭壁瞭望哨三處(青銅鏡傳訊),密道入口一處(岩壁裂縫)。穀口常駐守衛約三十人,分三班輪換,裝備皮甲、勁弩、短刃。巡邏隊兩隊,每隊十人,沿穀口外三裏範圍交叉巡邏。未發現重型器械。”
    林宇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刻刀,緩緩掃過沙盤上“鬼見愁”穀口的每一處細節。梟二小隊用命換來的情報,價值連城。
    “工坊那邊,”趙猛接口,聲音帶著一絲振奮,“老張頭派人來報,按大人圖紙新改的那批‘破障轟天雷’(特製加重爆破火藥包)和‘穿雲火箭’(帶倒鉤的強弩火箭),已試製成功!威力比預想的還大!專破木柵石牆!隨時可以調用!”
    林宇微微頷首,目光最終定格在沙盤上那狹窄的穀口。他枯瘦的手指在沙盤邊緣輕輕敲擊,發出沉穩的嗒嗒聲,如同戰鼓前奏。
    “時機到了。”林宇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驚雷在帳內炸響,“‘黑水’盤踞‘鬼見愁’,乃川西毒瘤,陳茂爪牙之根基!斷其爪牙,方能震懾宵小,破朝廷封鎖之威!此戰,不僅要勝,更要快!要狠!要將其連根拔起,碾為齏粉!”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炬,掃過帳內肅立的趙猛、梟一及幾名核心營官:
    “趙猛!”
    “末將在!”趙猛踏前一步,聲如洪鍾。
    “命你親率‘破軍’營(重裝突擊營)五百精銳!配雙倍手雷、新製‘破障轟天雷’!攜帶工坊特製鉤索、雲梯!由梟一‘夜梟’小隊引導,按圖索驥,直撲‘鬼見愁’穀口!梟一負責拔除沿途瞭望哨、密道警戒!你的任務隻有一個:不惜一切代價,一炷香之內,給本帥砸開那道穀口!殺進去!”
    “末將領命!砸不開穀口,末將提頭來見!”趙猛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凶光,殺氣凜然。
    “梟一!”
    “屬下在!”
    “你部任務:一、為趙猛部肅清進軍路線,無聲解決沿途所有明暗哨卡!二、穀口破開後,你部為先鋒,直插穀內核心!目標:摧毀‘黑水’指揮中樞,擒殺其首領!三、找到並控製密道入口,防止其核心人員逃脫!四、若遇‘血池’等汙穢之物,以火油焚之!絕不留後患!”
    “遵命!保證完成任務!”梟一躬身,聲音冰冷如鐵。
    “炮隊營官!”
    “末將在!”
    “抽調十門最輕便的虎蹲炮,配雙倍霰彈、實心彈!由一營精銳護衛,隨趙猛部行動,抵達穀口外預設陣地後,聽趙猛號令!炮火覆蓋,壓製石牆後守軍,掩護破障突擊!”
    “得令!”
    “其餘各營!”林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掌控全局的威嚴,“按預定方案,進入一級戰備!加固營防,嚴防成都方向趁虛而入!斥候營撒出去,將衛所軍的一舉一動,釘死在沙盤上!”
    “末將(屬下)領命!”帳內諸將轟然應諾,戰意如虹!
    一道道命令,如同精密的齒輪,瞬間咬合驅動起龐大的戰爭機器。目標直指“鬼見愁”!
    重慶府城,蜀江商行後院秘庫。
    燭火通明,映照著大掌櫃那張因疲憊而更顯銳利的臉。他正對著手中一份清單,與幾名核心管事進行最後的核驗。
    “……黑石寨苗王收下了瓷器、綢緞和烈酒,很滿意。第一批‘火糞土’(硝土)五百斤,已由我們的人背回來了!正在後山秘窖分篩提純!老苗王答應,隻要鹽鐵到位,後續還有更多!”負責苗疆的管事聲音帶著興奮。
    “好!”大掌櫃眼中精光一閃,“立刻組織人手,按約定,將第一批鹽巴五百斤、鐵針二十包、棉布三十匹,還有……再加十壇‘透瓶香’,立刻送過去!告訴老苗王,合作愉快!下一批硝土,我蜀江要一千斤!”
    “川南屏山那邊,第一批雜鐵八百斤也到了!雖然成色一般,但工坊那邊說能用!”負責鐵料的管事也趕緊匯報。
    “繼續收!價格可以再上浮半成!告訴那邊寨主,有多少,要多少!但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大掌櫃叮囑道。
    就在這時,一個夥計急匆匆地跑進來,在大掌櫃耳邊低語了幾句。大掌櫃臉色微微一變,隨即恢複平靜,對眾人道:“你們繼續清點入庫,我去去就來。”
    他快步走出秘庫,穿過幾重院落,來到商行最深處一間不起眼的賬房。賬房內,一個穿著普通夥計衣服、但眼神銳利的年輕人早已等候多時。
    “掌櫃的,城西‘悅來’客棧,地字三號房,有異動。”年輕人聲音壓得極低,“半個時辰前,一個生麵孔住進去了,帶著一個長條包袱,很沉,像是兵器。此人入住後,並未外出,但一直在窗縫窺視街麵,特別是……我們蜀江幾家鋪子的方向。另外……”年輕人頓了頓,“按您吩咐,我們盯著的府衙那個錢糧師爺,今早偷偷去了按察使行轅,待了足有一個時辰才出來,神色鬼祟。”
    大掌櫃眼中寒芒一閃。錦衣衛的探子?還是楊漣收買的本地眼線?終於按捺不住,開始動作了。
    “知道了。繼續盯死!特別是那個客棧生麵孔和府衙的師爺!他們接觸過什麽人,傳遞過什麽東西,都要一清二楚!但不要打草驚蛇。”大掌櫃沉聲道,“另外,通知各鋪子掌櫃,這幾日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庫房加雙崗!進出貨物,特別是糧食、鐵器、硝磺,賬目要做得滴水不漏!若有可疑人物靠近打探,立刻報我!”
    “是!”年輕人領命,迅速消失在門外。
    大掌櫃站在昏暗的賬房裏,目光深沉。商行這條隱秘的物資生命線剛剛打通,暗處的毒蛇就露出了獠牙。前線的戰鬥即將打響,後方的暗戰也悄然升級。他深吸一口氣,這場圍繞川東的生死博弈,已到了刺刀見紅的時刻。鐵幕雖垂,但裂痕已現,暗流之下,殺機四伏。能否守住這條生命線,同樣關乎著整個川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