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水西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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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差儀仗的華蓋在重慶府城巍峨的城牆下顯得格外刺目。徐酃端坐馬車之中,透過掀開的錦簾縫隙,打量著這座被林宇打造得如同鐵桶般的城池。街道寬闊整潔,市麵井然有序,行人神色雖帶著亂世特有的警惕,卻無菜色,更無流民乞丐的蹤影。幾家掛著“林帥濟民糧鋪”招牌的店鋪前排著長隊,夥計高聲唱價,百姓數著銅錢,臉上是實打實的安心。這景象,與他沿途所見那些被天災人禍、官吏盤剝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州府,恍如隔世。
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在徐酃心底翻湧。是讚歎?是忌憚?還是更深沉的憂慮?林宇治下的川東,像一塊格格不入的頑石,硬生生嵌在王朝衰朽的肌體上。
“大人,新軍營門已到。”胡鎮冰冷的聲音在車外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徐酃深吸一口氣,整理衣冠,換上那副憂國憂民、悲天憫人的欽差麵孔,緩步下車。
營門大開,儀仗森嚴。趙猛一身玄甲,臉上那道刀疤在秋陽下泛著凶光,卻罕見地擠出一個堪稱“熱情”的笑容,抱拳迎上:“末將趙猛,恭迎徐欽差!林帥偶感風寒,未能親迎,特命末將代為接旨,請欽差大人海涵!”聲音洪亮,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徐酃心中冷笑,麵上卻溫煦如春:“趙將軍言重了。林帥為國操勞,剿匪安民,勞苦功高,偶染微恙,理當靜養。本官奉旨前來,一為宣示天恩,慰勞將士;二為點驗剿匪繳獲,核實軍功,以便朝廷撫恤犒賞,彰我國法軍威!”他目光掃過營門後肅立如林的玄甲士兵,那些士兵眼神銳利如刀,手中燧發槍的槍管在陽光下泛著幽冷的藍光,無聲地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欽差大人請!”趙猛側身讓路,笑容不變,眼底卻是一片冰寒。
接下來的“點驗”,如同一場精心排練的滑稽戲。在趙猛和一隊“熱情”親兵的“陪同”下,徐酃和胡鎮被“請”入一個臨時開辟的巨大庫房。裏麵堆滿了鏽跡斑斑的刀槍、破爛的皮甲、散亂的弓矢,以及幾箱成色駁雜的散碎金銀——全是“鷂影”和“黑水”的“遺產”。趙猛唾沫橫飛地介紹著每件“戰利品”的來曆,如何浴血奮戰,如何斬獲匪首,聲情並茂,卻巧妙地避開了任何關於新式火器、核心賬冊和人證的話題。
胡鎮幾次想開口詢問燧發槍、虎蹲炮,都被趙猛用更響亮的嗓門和更誇張的“戰鬥故事”硬生生打斷。當他想靠近庫房深處被厚重油布遮蓋的區域時,立刻有兩名鐵塔般的親兵“熱情”地擋在麵前,笑容可掬:“大人,那邊堆放的是陣亡兄弟的遺物和未清理的血衣,恐汙了大人貴眼,還請這邊看!”
徐酃冷眼旁觀,心中了然。這哪裏是點驗?分明是赤裸裸的敷衍和隔離!他帶來的那五十名“標兵”,更是被“周到”地安排在了營房區最外圍的幾間屋子,門口“恰好”有數倍於他們的新軍士兵“護衛”,美其名曰“保護欽差隨員安全”,實則寸步難行。
“點驗”草草結束,徐酃臉上那副溫煦的笑容幾乎掛不住。回到臨時下榻的官驛,他屏退左右,隻留下胡鎮。兩人對坐,氣氛凝重如鐵。
“大人,這林宇…油鹽不進!分明是抗旨不尊!”胡鎮咬牙切齒,手按在腰間的繡春刀柄上,“不如讓卑職…”
“住口!”徐酃厲聲打斷,眼中精光一閃,“你想幹什麽?在人家軍營裏動武?嫌命長嗎?!”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怒意,“林宇敢如此,必有倚仗!硬來,正中他下懷,坐實他‘謀逆’之名!我們此行,是‘安撫’!不是來逼反的!”
“可…就這麽耗著?”胡鎮不甘心。
“耗?”徐酃嘴角勾起一絲陰冷的弧度,“本官自有計較。林宇不是想用民心、用實利來對抗朝廷大義嗎?好,本官就陪他演下去!明日,本官要親臨‘濟民糧鋪’,‘體察民情’!還要去那‘新式學堂’,‘觀摩教化’!他林宇不是要‘濟蒼生’、‘開民智’嗎?本官就代表朝廷,親自去看!去聽!去‘嘉許’!看他敢不敢把本官拒之門外!看他治下的‘民心’,是真擁戴,還是被火器脅迫!”
胡鎮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大人高明!捧得越高,將來摔得越重!隻要抓住一絲把柄,哪怕是他手下人一絲不敬,便可大做文章!再讓那些清流言官…”
“不錯!”徐酃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水至清則無魚。他林宇把川東經營得再好,也總有疏漏,總有不滿之人!本官此來,就是要把這潭水,給他攪渾!讓他的‘民心’,生出裂隙!讓他的‘鐵板一塊’,露出破綻!這才是真正的‘禍水西引’!”
重慶府城,“格致學堂”。
朗朗書聲從敞開的窗戶傳出,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朝氣。寬敞明亮的教室內,數十名身著統一青色學袍的少年正襟危坐。講台上,劉子墨一身素淨長衫,手持粉筆,正指著黑板上用炭筆繪製的簡易幾何圖形。
“…故,勾三股四弦五,非特例,乃普適之理!以此法丈量田畝,可避胥吏操縱繩尺之弊,使賦稅更均,百姓更安!”劉子墨聲音清越,目光掃過台下學子,“此乃格物致用之學,非空談性理!學以致用,方能濟世!”
台下學子目光專注,不少人眼中閃爍著求知的光芒。教室後排,徐酃在幾名學堂管事和胡鎮的陪同下,負手而立,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讚許笑容,眼神卻銳利如鷹隼,不動聲色地掃視著課堂的每一個角落,試圖從這些年輕的麵孔上,捕捉到一絲被“蠱惑”的狂熱或是不安。
“講得好!”徐酃待劉子墨講完一段,撫掌輕讚,“劉教習深入淺出,將聖賢書中‘格物致知’之理,以如此淺顯實用之法授於童子,實乃教化之功!本官回京,定當奏明聖上,為學堂請功!”他姿態放得很低,言辭懇切。
劉子墨拱手還禮,不卑不亢:“徐大人謬讚。授業解惑,分內之事。格物致知,本為求真務實,利國利民。”
“求真務實,利國利民…說得好!”徐酃笑容可掬,踱步上前,目光落在前排一個略顯瘦小的學子身上,溫言問道,“這位小友,在學堂就讀多久了?家中父母可支持?覺得這格致之學如何?”
那學子有些緊張地站起身,看了一眼劉子墨鼓勵的眼神,鼓起勇氣道:“回…回大人話,學生入學三月。家父是城外木匠,聽說林帥辦學不收束脩,還管一頓午飯,就送我來了…學生覺得…覺得這課好懂!學了丈量法,回去幫爹算木料,爹都誇我算得準!”
“哦?木匠之子?”徐酃笑容更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那你覺得,這學堂所學,與你父親所授的‘手藝’,孰優孰劣?”
學子愣了一下,認真想了想:“手藝是爹教的,吃飯的本事。學堂裏學的…像…像給本事加了雙眼睛,看得更清,算得更準!”
“加了雙眼睛…妙喻!妙喻啊!”徐酃哈哈大笑,仿佛真心被這樸實的回答打動。然而他轉身背對學子時,眼底的寒意卻一閃而過。潛移默化!這才是最可怕的!讓這些底層工匠之子都覺得學堂所學能“加雙眼睛”,長此以往,誰還信那些皓首窮經的聖賢書?誰還敬畏朝廷的綱常名教?
塗山工坊後山,“清心苑”。
竹影婆娑,清泉淙淙。靜室內,柳如煙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緊咬著下唇。她右臂套著那副帶彈性鉸鏈的護腕支架,正用盡全力,緩慢而艱難地抬起、放下,每一次動作都牽動著左肩傷口,帶來陣陣撕裂般的劇痛。汗水浸濕了她鬢角的發絲。
吳明遠在一旁緊張地盯著,手中拿著觀察器,隨時準備喊停。林宇負手立於窗前,目光沉靜地注視著。
“歇…歇一下…”柳如煙喘息著,右臂無力地垂下,微微顫抖。
“不可!”林宇的聲音斬釘截鐵,“此時停下,前功盡棄。痛,是筋絡在複蘇,氣血在衝擊‘鍛骨’與血肉的隔閡。再抬十次!”
柳如煙猛地抬頭,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怒意,但迎上林宇那不容置疑的目光,那絲怒意又化為倔強。她深吸一口氣,牙關緊咬,再次發力!右臂顫抖著抬起,動作比之前更加緩慢,每一次抬升都伴隨著壓抑的悶哼。
十次!如同攀登十座刀山!當最後一次艱難完成,她整個人如同從水裏撈出來一般,虛脫地靠在軟墊上,大口喘息,眼神卻亮得驚人——那是一種挑戰極限後的疲憊與亢奮!
林宇這才微微頷首。他走到榻前,拿起那個冰冷的金屬手指套,動作精準地套在柳如煙毫無知覺的左手五指上,用細帶固定。然後,他用自己的右手,握住金屬指套的“手腕”部分,開始極其緩慢、輕柔地活動那些金屬關節。
哢嚓…哢嚓…
細微而冰冷的機械摩擦聲在靜室內響起。柳如煙那幾根蒼白的手指,如同提線木偶,在金屬框架的牽引下,極其僵硬地、被動地做出屈伸的動作。沒有任何感覺,隻有視覺上那怪異的聯動。
“看仔細。”林宇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引導著她的目光,“記住這運動的軌跡,記住肌肉(他用了這個詞)被牽拉的極限。日後,需用意念,嚐試去‘命令’它動起來。哪怕隻有一絲震顫,便是成功之始。”
柳如煙的目光死死盯住自己那隻被金屬包裹、被外力操控的左手。屈…伸…屈…伸…冰冷的金屬光澤與她蒼白的皮膚形成刺目的對比。屈辱?不甘?但更強烈的,是一種近乎偏執的征服欲!她要將這冰冷的異物,變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變成新的武器!
意念…命令…她在心中無聲地嘶吼:動!給我動!
成都府,欽差行轅(臨時)。
徐酃看著手中胡鎮呈上的一份密報,眉頭緊鎖。密報詳細記錄了他在重慶“體察民情”的所見所聞:秩序井然的街道、踴躍購糧的百姓、專心求學的孩童…還有趙猛那油鹽不進的“熱情”和新軍士兵那無聲的威懾。一切,都指向一個令他不安的事實——林宇在川東的根基,比他預想的更穩,民心可用!
“大人,不能再等了!”胡鎮壓低聲音,帶著焦躁,“林宇根本無意接旨入京!他在拖延!在加固他的獨立王國!溫閣老那邊…”
“急什麽!”徐酃猛地將密報拍在案上,眼中寒光四射,“根基穩?民心固?哼!本官偏要給它撬開一道縫!”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成都陰沉的天空,一個毒計在腦中成型。
“胡鎮!”
“卑職在!”
“立刻動用我們在川西的所有暗線!尤其是那些對林宇‘新政’不滿的士紳、被新軍剿匪斷了財路的地方豪強、還有…那些對新式學堂搶了他們私塾生源的酸儒!讓他們動起來!”
“動…動起來?”胡鎮一時不解。
“散布流言!要更惡毒!更具體!”徐酃的聲音如同淬毒的冰針,“就說林宇在‘鬼見愁’剿匪所得金銀堆積如山,卻隻拿出九牛一毛‘濟民’,其餘盡入私囊!說那‘濟民糧鋪’的糧,實乃強征於民,低價收,高價沽名釣譽!說新式學堂教授奇技淫巧,悖逆聖人之道,更暗中傳授無君無父的‘異端邪說’!還有…”他頓了頓,眼中閃過最陰毒的光芒,“就說柳如煙那女匪首,被林宇以妖術續臂,實乃妖孽化身!新軍能屢戰屢勝,皆因林宇驅使妖邪之力!”
胡鎮倒吸一口涼氣:“這…這太…”
“太什麽?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徐酃厲聲道,“流言如水,無孔不入!隻要有一絲縫隙,便能滲透!本官要讓這些聲音,在川東的市井鄉野,如同瘟疫般蔓延!讓那些買到平價糧的百姓心生疑慮,讓那些送孩子入學的父母心生恐懼,讓那些新軍士兵在‘妖孽’的陰影下士氣動搖!更要讓天下人看看,林宇這‘濟世能臣’的畫皮下,藏著怎樣的貪婪與妖邪!”
他猛地轉身,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同時,給駱指揮使傳密信!讓他潛伏在重慶的緹騎,伺機而動!目標——葉夢珠!此女掌管林宇錢糧命脈,若能抓住她一絲錯處,哪怕隻是賬目上一點說不清的‘瑕疵’,便是突破口!若能…製造點‘意外’…”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眼中殺機畢露。
“再給都司衙門施壓!命那‘整飭副使’不必再在繳獲上糾纏!讓他想方設法,接觸那些被解救出來的‘鬼見愁’人證!威逼利誘,讓他們改口!咬死是林宇逼迫他們誣陷陳茂!若能做成鐵案…哼!”徐酃的嘴角勾起殘忍的弧度。
“本官倒要看看,當流言如蛆附骨,當心腹之人遭遇‘意外’,當‘鐵證’變成‘構陷’,他林宇這‘淬火之刃’,還能不能穩如泰山!民心?本官要讓它變成焚身的烈焰!”他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起,仿佛要將整個川東捏碎在掌心。
禍水,已被他親手引燃,帶著最惡毒的汙穢,向著林宇治下那看似穩固的堤壩,洶湧撲去!陰風蝕刃,濁浪滔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