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沃夔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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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十七年(1644)十月底,夔門如鉗,鎮川堡似釘,楔在白鹽山與赤甲山的夾縫裏。
    硝煙與血腥氣在峽穀裏凝成了實質,像一塊浸透了死亡的濕棉絮,被江風反複揉搓,卻怎麽也散不去。昨日交鋒的殘骸還浮在江心 —— 斷裂的船板泛著慘白,腫脹的屍身隨波起伏,未熄的焦木冒著青煙,恰如《漢書》所載 "屍填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 的慘烈。白鹽山的岩層在鉛灰天幕下泛著冷光,赤甲山的紅土被風蝕出猙獰的溝壑,兩座山像守了千年的鬼卒,把整個峽穀都浸在了寒意裏。
    "定海號" 的甲板在張獻忠腳下震顫。他像一頭被剜了肉的猛虎,赤紅的眼死死盯著白鹽山頂的鎮川堡,每一步都踩得船板發出將裂未裂的**。錦緞披風早被他扯爛扔在艙底,露出脊背虯結的肌肉,汗漬混著暗紅的血點,在皮膚上洇成猙獰的蛛網。汪兆齡垂著手,袍角被江風卷得貼在腿上,連呼吸都不敢重一分,隻覺這位 "大西王" 此刻的暴怒,比楚霸王垓下之困時的戾氣更甚。孫可望、李定國、艾能奇立在一旁,甲胄上的血痂已凝成黑褐,垂首時,能看見下頜緊繃的弧度裏藏著的屈辱。
    "廢物!一群廢物!" 張獻忠猛地頓步,粗糲的手指戳向山頂,唾沫星子砸在孫可望的甲胄上,"一個石頭疙瘩!幾百號殘兵!就把老子的先鋒啃得骨頭都不剩?折了那麽多弟兄,你們的臉是用鐵皮糊的?!"
    艾能奇的脖頸青筋暴起,甕聲甕氣地頂回去:"父王!那堡子邪性!炮子像長了眼,一箭能穿三個窟窿!滾木礌石下來時,山都在抖!弟兄們不是怕死,是真的... 衝不上去啊!"
    "衝不上去?" 張獻忠的笑聲像鈍刀刮過朽木,眼底翻湧著淬了毒的暴戾,"衝不上去就用人命墊!老子幾十萬軍卒,堆也能堆平這破山頭!" 他霍然轉身,一把薅住汪兆齡的衣領,"兆齡!給老子想!想不出法子,就把你綁了石頭,沉到江底喂王八!"
    汪兆齡的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滴在張獻忠的手背上。他哆嗦著抬眼,目光在江岸峭壁與江心窄道間打了個轉,一個陰惻惻的念頭突然從牙縫裏冒出來:"大王息怒!那堡子仗著地勢,火器再利也有破綻!" 他壓低聲音,指尖劃過灘塗的方向,"裹挾來的流民婦孺,不就是現成的肉盾?讓他們背沙袋填壕溝,擋箭矢炮子,耗光守軍的力氣!等他們弓軟炮啞,精銳再跟上,一準能踏平這山頭!"
    這話一出,孫可望的眉峰猛地跳了跳,李定國的指節攥得發白。可張獻忠眼裏卻炸開一團狂喜的光,像餓狼瞅見了羔羊:"好!好個無毒不丈夫!就這麽辦!" 他甩開汪兆齡,吼聲震得船帆發顫,"把老弱婦孺都趕出來!扛沙袋!不扛就砍手!敢退一步的,直接剁了扔江裏!"
    命令像帶毒的瘟疫,在船隊裏蔓延開。哭嚎聲撕破天幕,哀求與怒罵纏成一團,刀斧的寒光在人群裏亂閃。被裹挾的流民像被趕入屠場的牲口,瘦骨嶙峋的肩上被硬塞進沙袋,木筏在江水裏晃得像隨時會散架。
    鎮川堡的垛口後,趙猛的拳頭砸在石頭上,血珠順著指縫滲進石縫。
    "張獻忠這畜生!簡直是披人皮的豺狼!" 他咬著牙,聲音裏像含著碎冰。堡牆上的士兵都紅了眼,握著弓弩的手在抖 —— 江麵上那些蹣跚的身影,有抱著孩子的婦人,有拄著棍的老翁,哭喊聲順著風飄上來,鑽心刺骨。
    "將軍... 射還是不射?" 年輕弩手的聲音發顫,箭尖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
    趙猛望著江心那片蠕動的絕望,喉結滾了滾。他比誰都清楚,一旦讓這些人靠近,壕溝填平的那一刻,就是鎮川堡淪陷之時。身後的川東平原,剛割的新穀還在場上曬著,勸學所的娃娃還在念著 "人之初",那些挺直的腰杆,不能再彎下去。
    "聽令!" 他猛地抬眼,血絲爬滿了眼白,聲音卻硬得像鐵,"火箭對準督戰隊!老營悍匪!往死裏射!盡量... 避開百姓!"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火箭帶著火尾騰空,像一群燃燒的蝗蟲撲向江麵。
    噗!噗!火箭穿透皮肉的悶響混著慘叫炸開。督戰隊的人身上冒起黑煙,有人抱著燒起來的胳膊滾進江裏,有人被箭釘在木筏上,掙紮著化為火炬。混在人群裏的悍匪也倒了一片,混亂像水波似的漫開。
    轟!轟!
    "轟天炮" 的怒吼震得山都在搖。鐵彈越過人潮,狠狠砸進江心船隊裏。一艘大船的桅杆斷成兩截,帶著火焰砸在甲板上,火星濺到旁邊的船,立刻燃起一片火牆。後續的船慌了神,擠在一起亂撞,江麵上頓時亂成一鍋粥。
    可督戰隊的刀更狠了。在屠刀的逼迫下,最前麵的流民還是哭嚎著靠近了壕溝。他們背著沙袋,像一群被趕上絕路的羊,腳下的碎石滾下去,發出細碎的哀鳴。
    "放 —— 礌石滾木!" 趙猛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卻沒半分猶豫。
    轟隆隆 ——!
    巨石與滾木順著陡坡衝下去,帶著風的嘯聲,碾碎了一切。哭喊聲瞬間被壓在木頭與石頭的轟鳴裏,灘塗變成了血肉模糊的泥沼。沙袋確實填了一截壕溝,可代價是幾百條人命,血順著坡流下來,在崖底積成一汪暗紅,慢慢滲進江水。
    這一幕讓兩邊的人都紅了眼。被驅趕的人群徹底崩潰了,瘋了似的往後逃,督戰隊砍得刀都卷了刃,也攔不住潰散的人流。孫可望和李定國的老營被礌石砸得抬不起頭,隻能眼睜睜看著攻勢卡住,像被骨頭噎住的狼。
    張獻忠在 "定海號" 上跳著腳罵,可吼聲再凶,也穿不透鎮川堡的石牆。他的 "人肉盾牌" 碎了一地,卻連堡子的邊都沒摸到。
    廝殺從清晨纏到日暮。夕陽把江麵染成了血紅色,連風都帶著鐵鏽味。鎮川堡仍立在白鹽山頂,石牆上的箭痕像一道道傷疤,卻沒塌。士兵們靠在垛口上,用破布裹著傷口,有人把箭杆削尖,有人往炮膛裏塞藥,動作慢得像老黃牛,卻沒人停下。
    趙猛拄著刀站在堡頂,刀鞘上的血已經凝成了黑痂。他望著江心的狼藉 —— 浮屍像翻白的魚,斷裂的木筏在打轉,下遊的船隊還密密麻麻的,像沒燒盡的野火。他臉上沒半點笑意,隻有沉甸甸的凝重,像壓著整座白鹽山。
    "將軍," 副將的嗓子啞得像破鑼,"弟兄們快撐不住了... 箭和石頭,熬不過明天..."
    趙猛沒回頭,目光釘死在下遊那艘最大的船。風掀起他的戰袍,露出甲胄下滲血的繃帶。
    "熬不過,也得熬。" 他的聲音沙得像磨過石頭,"派人連夜下山,催糧催箭催火油!告訴運夫,就是用牙咬,用命扛,天亮前也得送上來!告訴弟兄們..."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讓每個疲憊的士兵都聽得見,"咱們身後,是平昌穀倉裏的新米,是塗山鐵爐裏的火星,是娃娃們念書的聲音,是川東人剛直起來的脊梁!多流一滴血,多守一個時辰,身後的人就多一分活頭!都打起精神 —— 狼還沒走,明天的牙,隻會更尖!"
    士兵們沉默著,有人用袖子抹了把臉,把淚和血一起擦掉。他們搬著剩下的滾木,敲打著箭杆,動作還是慢,可眼裏的光卻亮了起來,像寒夜裏的星子。
    下遊的 "定海號" 上,張獻忠的咆哮變成了低吼,像受傷的熊在舔傷口。他盯著暮色裏的鎮川堡,那影子像蹲在山頂的巨獸,讓他莫名發怵。
    "趙猛... 林宇..." 他咬碎了牙,聲音冷得像冰,"傳令!連夜造雲梯!砍光山上的樹,拆船板,拆棺材板!老子明天... 用人山堆,也要把這山頭給平了!"
    夔門的夜落了下來,血腥味濃得化不開。江水拍打著崖壁,像在哭,又像在唱一曲古老的悲歌。鎮川堡的影子在月光裏沉默著,石牆上的血痕泛著冷光。明天的太陽升起時,這裏注定還要被血浸透 —— 隻是不知,會是誰的血,染紅這片見證了千年興亡的峽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