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山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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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十七年(1644)十月底,夔門,血色黎明。
    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與硝煙混合著江水的濕冷,仿佛凝固在夔門狹窄的峽穀中,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活物的胸口。昨日的慘敗如同噩夢,江麵上漂浮的焦黑浮屍、破碎船骸,以及山崖下那大片被鮮血浸透、混雜著破碎骨肉的暗紅泥土,在慘淡的晨光中觸目驚心。
    鎮川堡內,疲憊的士兵們靠著冰冷的堡牆,抓緊最後一點時間休憩。他們的臉上、甲胄上沾滿了幹涸的血跡、汗漬和硝煙,眼神裏是深不見底的疲憊,以及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的麻木堅韌。堡牆下堆積的滾木礌石,肉眼可見地矮了一大截。箭樓上,箭囊大多已空,幸存的弩手正默默地將最後幾支箭簇磨尖。
    趙猛背靠著主堡的牆壁,粗重地喘息著。他半邊鐵甲被砸得凹陷變形,左臂用撕下的戰旗草草包紮著,滲出的鮮血染紅了布條。他臉色蒼白,嘴唇幹裂,但那雙鷹隼般的眼睛依舊銳利如刀,死死盯著下遊江麵。一夜之間,張獻忠的船隊似乎又膨脹了不少,如同密密麻麻的水蛭,吸附在江灣各處。
    “將軍!運上來了!運上來了!” 一個渾身泥濘、幾乎虛脫的民夫隊長跌跌撞撞跑上堡頂,嘶啞地喊道,“後麵... 後麵鄉親們拚了命!用背簍!用扁擔!硬是... 硬是把最後一批火油和滾木送... 送上來了!” 他身後,十幾個同樣疲憊不堪的民夫,正用盡最後力氣,將沉重的陶罐(火油)和粗大的原木拖拽到指定位置。他們的草鞋磨穿了底,腳底板滲著血,卻沒人喊疼,隻是望著山下那黑壓壓的敵軍,眼神裏滿是決絕。
    趙猛眼中閃過一絲光亮,掙紮著站直身體,聲音嘶啞卻帶著力量:“好!好樣的!都是川東的好漢子!快!把火油分下去!灌進罐子!滾木礌石,給老子碼到垛口!告訴弟兄們,狼崽子又要來了!吃飽喝足(如果有的話),準備... 拚命!” 他的目光掃過堡內一張張年輕而堅毅的臉龐,“記住!咱們多擋一刻!身後的爹娘婆姨娃兒,就多一分活路!今天,咱們跟張獻忠這條瘋狗,不死不休!”
    堡內響起一片低沉卻堅定的回應:“不死不休!”
    下遊江麵,“定海號” 上,氣氛壓抑而狂躁。
    張獻忠一夜未眠,雙眼布滿駭人的血絲,如同瀕臨瘋狂的野獸。昨日的慘敗和巨大傷亡像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但更多的是一種被螻蟻咬傷的、難以忍受的恥辱!他無法接受自己幾十萬大軍,竟被一個小小的關隘,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趙猛,死死擋在川東門外!
    “雲梯!雲梯呢?!” 他對著負責督造的李定國咆哮,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臉上。
    李定國臉色凝重,指著江岸:“父王,連夜趕製了三百多架!但... 大多粗糙簡陋,山崖陡峭,恐難穩固...”
    “粗糙?簡陋?” 張獻忠獰笑著打斷,“能爬上去就行!老子不要好看!老子要的是能堆人命的梯子!” 他猛地拔出九環刀,指向白鹽山巔,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聽著!都給老子聽好了!今天!沒有前鋒!沒有後隊!所有人!都給老子往上衝!踩著屍體給老子衝!督戰隊在後!敢後退一步者,立斬!家人連坐!第一個衝上堡牆的,賞黃金千兩!女人十個!封將軍!給老子堆!堆出一座人山!老子倒要看看,他趙猛有多少箭!多少石頭!能殺光老子幾十萬人!”
    這道滅絕人性的命令,如同最殘酷的瘟疫,瞬間席卷了整個流寇大軍。恐懼被更大的恐懼(督戰隊的屠刀和連坐)壓過,絕望被渺茫的貪婪(黃金美女)點燃,數十萬人在督戰隊的瘋狂驅趕和威逼下,如同失去理智的蟻群,開始向江岸湧去!他們扛著粗糙的雲梯,揮舞著簡陋的武器,發出意義不明的嚎叫,如同渾濁的潮水,拍向白鹽山陡峭的崖壁!那密密麻麻的人頭,在晨光中望去,仿佛整個山體都在蠕動。
    鎮川堡頂,趙猛看著山下那如同地獄岩漿般湧來的、無邊無際的人潮,瞳孔驟然收縮。
    “他娘的!這畜生... 真瘋了!” 他倒吸一口涼氣,隨即爆發出更凶悍的戰吼,“弟兄們!準備!讓這些不知死活的狗崽子,嚐嚐咱們川東的‘鐵’和‘火’!”
    戰鬥瞬間爆發!慘烈程度遠超昨日!
    嗡 ——!嗡 ——!
    最後的箭矢,如同死神的歎息,一波波傾瀉而下!衝在最前麵的流寇如同割麥子般倒下!但後麵的人踩著同伴的屍體和哀嚎,依舊瘋狂地向上湧!箭矢很快耗盡!
    轟隆隆 ——!
    巨大的滾木礌石再次被推下山坡!它們裹挾著雷霆之勢,在密集的人潮中犁開一道道恐怖的血**壑!骨骼碎裂聲、絕望慘叫聲響成一片!然而,人潮實在太過密集,滾木礌石碾過之處,瞬間又被後麵湧上的人填滿!雲梯被不斷架起,又被不斷推倒、砸斷!山崖下,屍體以驚人的速度堆積起來,形成了一道道令人毛骨悚然的、不斷升高的 “屍階”!最前麵的流寇,甚至可以踩著這些 “屍階”,直接攀爬到半山腰!
    “火油!倒 ——!” 趙猛的聲音在廝殺聲中炸響!
    早已準備好的士兵們,奮力將一罐罐粘稠、刺鼻的火油,從垛口奮力潑下!滾燙的黑油順著陡峭的山坡流淌,澆在攀爬的流寇身上,淋在堆積的屍體上!
    “火箭!射 ——!”
    早已準備好的火箭,如同死神的請柬,精準地射入潑灑火油的地帶!
    轟 ——!
    熾烈的火焰衝天而起!瞬間連成一片!火舌貪婪地舔舐著流淌的油脂、攀爬的肉體、堆積的屍骸!山崖中下部,瞬間化作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地獄!
    “啊 ——!燒死我了!”
    “救命!救命啊!”
    淒厲到非人的慘嚎聲壓過了一切!無數火人在烈焰中瘋狂掙紮、翻滾、墜落!空氣中彌漫著皮肉燒焦的惡臭!攀爬的勢頭被這煉獄般的火牆硬生生阻斷!後續的流寇被這恐怖景象嚇得肝膽俱裂,攻勢為之一滯!
    然而,張獻忠的瘋狂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不許退!給老子衝!踩著火衝過去!用水潑!用土蓋!衝上去!殺了他們!” 他在船上瘋狂咆哮,親自砍翻了幾名潰退的頭目!滾燙的鮮血濺在他臉上,他卻毫不在意,隻是用那雙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山上的火海!督戰隊的屠刀更加瘋狂!在死亡的絕對逼迫下,一部分流寇真的開始用衣物撲打火焰,甚至用同伴的屍體去壓滅火焰,踩著滾燙的焦屍和燃燒的殘骸,嚎叫著繼續向上攀爬!攻勢雖然變得混亂而緩慢,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歇斯底裏的韌性!
    慘烈的拉鋸戰持續了整個上午。堡牆上的士兵已經疲憊到了極限,揮舞刀槍的手臂如同灌了鉛。滾木礌石耗盡!箭矢耗盡!連火油也所剩無幾!不斷有流寇突破火海和滾木的封鎖,攀爬著同伴的屍體和殘破的雲梯,終於接近了堡牆的垛口!慘烈的白刃戰,在狹窄的堡牆邊緣爆發!
    “殺 ——!” 趙猛如同受傷的猛虎,揮舞著九環大砍刀,第一個衝入敵群!刀光閃過,血肉橫飛!他身邊的親兵也怒吼著撲上,與爬上來的流寇絞殺在一起!刀劍碰撞!血肉飛濺!怒吼與慘嚎交織!不斷有士兵倒下,也不斷有流寇被砍落山崖!堡牆上每一寸土地,都被鮮血浸透!一名年輕的士兵被流寇的長矛刺穿了胸膛,他拚盡最後力氣,抱住對方一起滾下堡牆,墜落的瞬間,還在嘶吼著:“老子跟你同歸於盡!”
    趙猛一刀劈翻一個悍匪,眼角餘光瞥見側麵一個流寇頭目正猙獰地撲向一個年輕弩手!他怒吼一聲,側身猛撞過去!噗嗤!一把生鏽的魚叉卻從斜刺裏狠狠紮進了他之前受傷的左臂!劇痛襲來!趙猛眼前一黑,一個踉蹌!
    “將軍!” 周圍的士兵目眥欲裂!
    就在這危急關頭!
    轟!轟!轟!
    一陣沉悶卻震撼力十足的炮聲,突然從赤甲山方向傳來!緊接著,密集的箭雨如同飛蝗般越過江麵,狠狠射入江心督戰隊和後續擁擠的船隊之中!
    “援軍!是赤甲山的援軍到了!” 堡牆上有眼尖的士兵嘶聲高喊!
    這突如其來的側翼打擊,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江心督戰隊瞬間大亂!他們本就被前方的慘烈戰況搞得心神不寧,此刻遭到突襲,頓時慌了手腳!後續的船隊也陷入恐慌!正在攀爬進攻的流寇,看到後方遇襲,本就緊繃到極限的神經徹底崩潰!
    “後麵被打了!”
    “快跑啊!”
    “船要沉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攀爬的流寇開始不顧一切地向下潰退!督戰隊的屠刀再也無法阻擋這崩潰的狂潮!整個進攻陣線,如同雪崩般瓦解!
    “定海號” 上,張獻忠眼睜睜看著自己苦心孤詣、用人命堆砌起來的攻勢,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如同雪崩般潰散!赤甲山方向的炮火和箭雨,更是讓他心頭巨震!
    “赤甲山... 林宇還有後手?!” 他臉色鐵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巨大的挫敗感和一種被算計的憤怒幾乎將他吞噬。白鹽山下,屍積如山,血流成河,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焦臭和血腥。他幾十萬大軍,竟在這小小的夔門關前,撞得頭破血流,寸步難行!巨大的傷亡數字,像冰冷的江水,終於澆醒了他一部分狂熱的頭腦。
    “父王!不能再攻了!” 孫可望渾身浴血,踉蹌著跑上船,嘶聲喊道,“弟兄們... 弟兄們死傷太慘了!十亭去了三四亭啊!士氣徹底垮了!那堡子... 根本就是個吃人的無底洞!填多少人命都不夠啊!赤甲山那邊還有炮!再打下去... 咱們就全交代在這兒了!” 他的手臂被箭射穿,鮮血順著指尖滴落,眼神裏充滿了恐懼和疲憊。
    李定國也上前,臉色蒼白卻冷靜:“父王!川東有備,天險難越,強攻徒損精銳!不如... 暫避鋒芒!繞道!蜀道非止夔門一條!米倉道、金牛道... 雖遠,未必不能走!留得青山在...” 他沒有說完,但意思已明。
    張獻忠胸膛劇烈起伏,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白鹽山頂那依舊飄揚的 “川東新軍” 戰旗,以及旗杆下那個隱約可見、拄刀而立的魁梧身影(趙猛)。狂怒、不甘、忌憚、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恐懼,在他眼中交織翻滾。他猛地一拳砸在船舷上,木屑紛飛!
    “撤... 撤軍!” 這兩個字,幾乎是從他牙縫裏擠出來,帶著無盡的屈辱和暴戾,“傳令!收攏船隻!後隊變前隊!給老子... 向西!離開這鬼地方!去... 秭歸!” 他猛地轉身,不再看那吞噬了他數萬精銳的死亡峽穀,聲音如同受傷野獸的低吼,“趙猛... 林宇... 老子記住你們了!川東... 老子遲早要回來!到時候... 老子要屠盡你們三千裏!寸草不留!”
    隨著淒厲的收兵號角(其實是破鑼)響起,江麵上幸存的流寇船隻如同退潮般,在赤甲山稀疏的炮火 “歡送” 下,倉惶向下遊秭歸方向退去。留下的是夔門峽穀內一片狼藉的屍山血海,和那被鮮血浸透、硝煙籠罩的沉默雄關。
    鎮川堡頂,趙猛看著潮水般退去的敵船,緊繃的神經驟然一鬆。左臂的劇痛和失血的眩暈猛烈襲來,他眼前一黑,龐大的身軀晃了晃,手中九環大刀 “哐當” 一聲砸在地上。在周圍士兵的驚呼聲中,他再也支撐不住,靠著染血的堡牆,緩緩滑倒在地,陷入了昏迷。他的臉上,還殘留著硝煙和血汙,嘴角卻帶著一絲微弱的笑意。
    赤甲山的炮火停止了。夔門峽穀內,隻剩下江風的嗚咽,火苗燃燒屍骸的劈啪聲,以及濃得化不開、令人窒息的血腥與死亡氣息。一場以數十萬血肉為代價的瘋狂衝擊,終於被深植於天險與意誌中的磐石根基所粉碎。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張獻忠這條受傷的瘋虎,絕不會就此罷休。他退向秭歸,如同毒蛇縮回了陰影,正醞釀著更致命的毒牙,尋找著下一個撕咬川東血肉的突破口。而川東,雖然暫時守住了門戶,卻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接下來的路,依舊布滿荊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