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鐵無聲
字數:3331 加入書籤
陳墨那沉重如鉛的腳步聲尚未在門外回廊的黑暗中完全消散,簽押房內死寂的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他匯報磐石號 “崩弦之音” 時帶來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感。林宇挺直如孤峰的背影依舊釘在敞開的窗前,染血的袍袖在凜冽江風中狂舞不息,如同深淵邊緣一麵倔強卻殘破的戰旗。桌上那盞油燈的燈芯忽明忽暗,將他的影子投射在斑駁的牆壁上,忽長忽短,如同他此刻跌宕起伏卻又強行壓抑的心緒。
“經略…” 陳墨的聲音,竟又一次在門口響起,比先前更加低沉,更加滯澀,仿佛每一個字都在喉嚨裏被無形的砂紙磨過,帶著濃重的血腥氣。他並未完全踏入房間,半個身子隱在門外的陰影裏,甲葉上沾染的血漬在昏光下泛著暗紅,臉上的凝重已化為一片近乎悲憫的沉重。這一次,他甚至不敢直視窗前那承受著千鈞重壓的背影,目光死死盯著腳下的青磚地麵。
林宇的身影,在狂風中紋絲未動。隻有那獵獵作響的袍袖,似乎舞動得更急,左袖上的血漬在風中翻飛,如同凝固的血淚在空中飄蕩。他的心猛地一沉,這種連腳步聲都帶著顫栗的匯報,往往意味著最殘酷的消息,比磐石號的齒輪崩裂更令人膽寒。
陳墨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要被窗外的風吼徹底吞沒:“還有… 傷兵營那邊…” 他頓了頓,仿佛說出接下來的話需要耗盡全身力氣,額角的青筋突突跳動,“吳先生… 讓學徒拚死擠過來… 帶話…”
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帶著傷兵營特有的、混合著血腥、腐臭與草藥的味道,在簽押房內彌漫開來:“麻沸散…” 兩個字,如同兩塊冰冷的巨石砸落,砸在死寂的空氣裏,也砸在林宇的心上,“徹底… 用光了。一滴… 都沒了。”
簽押房內的空氣,瞬間凝固!連嗚咽的江風都仿佛在這一刻停滯,燈芯的跳動也變得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麻沸散告罄,意味著那些在戰場上浴血奮戰的弟兄們,將要在清醒的狀態下承受烙鐵剜肉的劇痛,這比任何武器都更能摧毀人的意誌。
陳墨的聲音繼續,帶著一種描述酷刑般的艱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那幾個傷得最重的兄弟… 肋骨戳穿皮肉,爛腸子流在外麵的… 還有胳膊腿爛得隻剩骨頭的… 吳先生說… 撐不過… 接下來的烙鐵剜肉了…”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話語中那未盡的含義,如同燒紅的烙鐵本身,狠狠燙在每一個聽聞者的靈魂上!無麻沸散,用燒紅的烙鐵去剜割腐肉、燒灼血管、甚至截斷肢體… 這已非救治,而是活生生的、清醒的、極致的酷刑!他仿佛能看到傷兵營裏弟兄們咬碎牙關的慘狀,聽到那撕心裂肺卻又強行壓抑的痛呼。
死寂!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窗外江風的嗚咽聲,重新湧入耳膜,卻顯得格外遙遠、空洞,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哀鳴。林宇的指尖在窗欞上摳得更緊,指甲縫裏滲出血絲,與窗欞上的陳舊血跡融為一體,他卻渾然不覺。腦海中瞬間閃過那些年輕的麵孔 —— 出征前還笑著說要活著回家娶媳婦的小兵,掄錘時虎虎生風的鐵匠,他們此刻正在傷兵營裏承受著非人的折磨。
窗前,林宇那挺直如孤峰、仿佛能扛起整個崩塌世界的脊梁,在聽到 “撐不過烙鐵剜肉” 這七個字的瞬間 —— 驟然發生了一次極其明顯、無法抑製的凝滯!
那並非搖晃,而是一種從靈魂深處透出的、沉重的僵直!仿佛一柄無形的、萬鈞重錘,狠狠砸在了他意誌的龍骨之上!他整個身體都繃緊到了極致,肩胛骨的輪廓透過染血的素袍清晰地凸起,如同瀕臨斷裂的弓弦!那在風中狂舞的袍袖,也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定住了一瞬,才又無力地繼續翻飛,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撐的旗幟。他想起自己年輕時在戰場上負傷,用麻沸散時那種短暫的麻木,可現在,弟兄們連這點短暫的解脫都得不到了。
時間,在這令人心膽俱裂的凝滯中,仿佛被拉長至永恒。每一秒都像烙鐵一樣,在他的心上緩慢灼燒,留下焦黑的印記。
幾息之後,或許更久。
一個聲音,終於從窗前傳來。低沉、沙啞,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甚至比之前那個 “嗯” 字更加空洞,卻重逾萬鈞,如同從九幽深淵最深處擠出的、浸透血淚的歎息:“知道了。”
三個字。再無其他。這三個字裏藏著無盡的悲涼與無力,他是全軍的主心骨,不能倒下,不能流露出絲毫脆弱,隻能將這錐心之痛死死壓在心底,壓在那片早已千瘡百孔的柔軟之處。
陳墨站在門口陰影裏,渾身冰冷。他看著經略那重新恢複挺直、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氣的背影,看著那在風中依舊狂舞、卻更顯悲涼的染血袍袖。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愴與無力感,如同冰水般淹沒了他。他嘴唇翕動了幾下,那些關於傷兵營缺醫少藥、弟兄們如何忍痛咬牙的話,最終一個字也未能吐出。他知道經略已經承受了太多,再多的言語也無法改變這殘酷的現實。
他深深地、無聲地垂下頭,如同向一座正在無聲崩塌的神祇獻上最後的哀悼。隨即,他不再有絲毫停留,甚至沒有告退,身影如同被這沉重的死寂徹底壓垮、吞噬,悄無聲息地退入了門外的無邊黑暗之中。
沉重的木門,最後一次,在他身後緩緩合攏。“哢噠。” 一聲輕響,如同命運的鎖扣,徹底落下,將林宇與這殘酷的世界隔絕在兩個空間,卻隔不斷那無處不在的絕望。
簽押房內,終於隻剩下絕對的死寂,和林宇獨自一人。
窗外,江風嗚咽如泣,像是在為那些即將承受劇痛的弟兄們哀嚎。
窗內,燈芯燃燒發出細微的 “劈啪” 聲,此刻卻如同驚雷,在空曠的房間裏反複炸響,撞擊著四壁,也撞擊著那三個字留下的、無邊無際的沉重回音:“知… 道… 了…”“知… 道… 了…”
這聲音,仿佛不是出自他的口,而是從這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每一縷空氣中滲透出來,帶著黃蜚血書的腥氣,帶著江南煙雨的濕冷,帶著輪機艙齒輪崩裂的木屑,帶著傷兵營烙鐵灼燒皮肉的焦臭… 匯聚成一片無聲的、卻足以壓垮山嶽的悲鳴!
林宇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右手。五指張開,伸向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沉沉夜幕。指尖在冰冷的夜風中微微顫抖,仿佛想抓住什麽,又仿佛想推開什麽,卻隻能徒勞地停留在半空,什麽也抓不住,什麽也推不開。
那染血的左袖,在狂風中瘋狂鼓蕩、撕裂,發出絕望的悲鳴,如同深淵邊緣,一麵被無數雙無形血手撕扯著的、終將破碎的殘旗。他獨立窗前,承受著這無聲卻極致的酷刑,在絕望的邊緣,用僅存的意誌支撐著搖搖欲墜的孤城,也支撐著自己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