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矢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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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甕城焚屍的餘燼尚未冷卻,焦黑的殘骸在穿堂風中散發著嗆人的熱氣與焦糊的肉味,內城巷戰的嘶吼仍在斷壁間回蕩,如同困獸臨終前的悲鳴。就在這時,一陣詭異、蒼涼、穿透力極強的號角聲,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招魂曲,驟然撕裂了白帝城上空彌漫的硝煙與血色!這聲音不同於任何已知的軍號,它尖銳如骨哨,淒厲似狼嗥,帶著原始蠻荒的韻律,像是無數冤魂在風中哭嚎,瞬間凍結了所有正在搏殺者的動作,連流淌的血珠都似在半空凝滯,讓空氣都為之凝固沉重!
    西南!號角聲的源頭,正是那片被硝煙與如血殘陽籠罩、始終彌漫著不祥氣息的山林!那裏的陰影仿佛活了過來,在斷壁殘垣間蠕動翻湧,蠢蠢欲動。
    這突如其來的異響,讓巷道深處血泥沼中的生死搏殺為之一滯。扼住李定國咽喉的巴牙喇巨手下意識一鬆,瀕死的窒息感稍緩,但一股更冰冷、更不祥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間纏繞上每個人的心髒,順著脊椎爬向天靈蓋,讓他們不寒而栗,汗毛倒豎!
    所有人的目光,驚疑、恐懼、茫然,都不由自主地被這詭異的號角聲牽引,投向了西南城牆的巨大廢墟豁口處!那裏是黑暗的源頭,斷牆的陰影中仿佛有無數雙磷火般的眼睛在暗中窺視,閃爍著貪婪的凶光。
    隻見那片斷壁殘垣的陰影裏,如同鬼魅般湧現出大量詭異的身影!他們不像清軍甲胄鮮明隊列森嚴,也不似守軍殘兵那般傷痕累累卻帶著孤勇。他們更像是從潮濕陰冷的原始叢林深處鑽出的毒蛇猛獸 —— 身形矯健,赤腳踩在碎石上悄無聲息,動作帶著野性的迅捷,穿著色彩駁雜、紋飾怪異的獸皮或靛染粗布衣,衣料上還殘留著山林的泥漬與幹枯的藤蔓碎屑。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他們臉上塗抹的赤黑相間的猙獰紋麵!那紋路扭曲盤繞,有的如蜈蚣擺尾,有的似毒蛇吐信,如同活著的毒蟲爬滿臉頰,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妖異的油光,散發著原始而殘酷的氣息,讓人望而生畏,脊背發涼!
    他們手中緊握的武器,同樣充滿了致命的異域風情:彎月般的淬毒苗刀閃爍著暗綠幽芒,刀身流淌著粘稠的毒液,仿佛剛從毒池裏撈出;沉重的長矛矛尖泛著懾人的烏光,矛杆纏著染血的布條,不知飲過多少鮮血。但數量最多的,是那些造型古樸、閃爍著幽冷寒光的勁弩!黝黑的桑木弩臂上刻著詭異的獸紋,緊繃的牛筋弩弦泛著油亮光澤,弩槽中壓著的短小箭矢,其箭簇在殘陽餘暉下,竟泛著一種令人心膽俱寒的藍紫色幽光,如同毒蛇的獠牙,閃爍著死亡的訊息!
    “水西安家的狼崽子!是土司兵 ——!!!”
    那名見多識廣、滿臉血汙的磐石營老兵,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了撕心裂肺的絕望嘶吼!這聲嘶吼中充滿了無盡的恐懼,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巷道內所有守軍殘兵心中那根最敏感的恐懼之弦!土司兵!這些西南十萬大山裏豢養的毒蛇!他們不是援軍!他們是趁火打劫、帶來死亡與背叛的赤黑惡鬼!當年播州之役,他們屠村掠寨的慘狀猶在眼前,他們的到來,意味著更加殘酷的殺戮與掠奪!
    而他們手中的毒弩箭,更是令人膽寒的殺器。在西南這片土地上,土司兵使用毒箭的曆史由來已久。相傳,早在元明時期,土司們就掌握了製作毒箭的技藝。他們製作毒箭的過程極為繁複詭秘,先要在每年端午正午,深入瘴氣彌漫的密林,采集箭毒木(又稱 “見血封喉”)的新鮮汁液,此時的毒液毒性最烈。采回的汁液需用銅鍋慢火熬製七日,期間不斷攪拌去雜,直至濃縮成粘稠的黑膏狀,這便是 “木毒” 的基礎。
    若要增強毒性,還需混合 “蛇毒” 與 “蟲毒”。他們會捕捉劇毒的銀環蛇、眼鏡王蛇,趁其未死時直接剖腹取毒腺,與木毒按比例混合;再將蜈蚣、蠍子、毒蜘蛛等毒蟲搗碎研磨,加入毒液中熬煮,期間還要投入特製的草藥中和毒性衝突,最終形成穩定性極強的複合毒液。這種毒液需儲存在竹筒中,深埋地下三年方可使用,用時以骨針蘸取,均勻塗抹在箭簇上,見血即令人肌肉僵硬、血脈凝固。
    “放 ——!” 一個冰冷、短促、帶著濃重異族口音的命令,如同毒蛇吐信,在土司兵陣中響起,不帶一絲人類的感情,仿佛在驅趕牲畜。
    “嘣!嘣!嘣!嘣 ——!!!”
    下一瞬,密集得令人頭皮炸裂的弓弦震顫聲,如同驟雨般響徹雲霄!數百支淬毒的弩箭,帶著刺破空氣的尖銳厲嘯,化作一片死亡的幽藍紫雲,遮天蔽日,瞬間覆蓋了巷道口這片小小的戰場!空氣都仿佛被這些毒箭切割得支離破碎,發出細碎的嗚咽!
    清軍與守軍之間的廝殺驟停,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死亡彈幕震懾得僵在原地。那些原本悍不畏死的巴牙喇重甲兵,此刻竟下意識地蜷縮身體,試圖用厚重的鐵甲抵擋這無形的死神 —— 但他們很快發現,這是徒勞。毒箭的穿透力或許不及清軍的鐵簇箭,但那藍紫色的箭尖隻要擦破皮肉,便意味著終結。一名正揮舞戰斧劈開守軍盾牌的巴牙喇兵,肩頭突然被一支毒箭擦過,不過指甲蓋大小的傷口,瞬間泛起黑紫色,他手中的戰斧 “哐當” 落地,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骨頭般癱軟,喉嚨裏發出絕望的嗬嗬聲,不過三息便沒了動靜。
    磐石營的老兵們習慣了與敵人近身纏鬥,此刻卻不得不顧忌頭頂呼嘯的毒箭,陣型瞬間出現破綻。一名正用斷矛刺穿清軍小腹的士兵,剛想抽矛再刺,一支毒箭便精準地射中他的手腕!鑽心的劇痛讓他慘叫著鬆開武器,傷口處迅速發黑腫脹,短短數息,整條手臂便僵硬得無法彎曲。他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手臂如同枯木般失去知覺,下一秒便被旁邊的清軍趁機砍倒,倒在血泥中抽搐不止。
    清軍的弓手原本占據著巷口的有利地形,此刻卻成了土司兵的活靶子。他們拉弓的動作幅度最大,暴露在外的身體部位也最多,毒箭如同長了眼睛般向他們傾瀉。一名剛射出羽箭的清軍弓手,脖頸突然中箭,他甚至沒來得及發出慘叫,身體便劇烈抽搐起來,手中的長弓摔落在地,人直挺挺地向後倒去,雙眼圓睜,瞳孔迅速渙散成灰白色。殘餘的弓手嚇得紛紛丟掉弓箭,蜷縮在斷牆後瑟瑟發抖,連抬頭瞄準的勇氣都消失殆盡。
    那些原本被督戰隊驅趕著衝鋒的炮灰,此刻徹底崩潰。他們沒有鐵甲防護,毒箭對他們而言是絕對的碾壓。一名抱著腦袋奔跑的炮灰,後背連中三箭,他踉蹌著跑出兩步,突然栽倒在地,四肢如同觸電般劇烈抽搐,口中湧出的黑血在地麵上積成一灘,很快便沒了聲息。更多的炮灰尖叫著四散奔逃,不顧督戰隊的砍殺,朝著巷道深處瘋狂逃竄,反而將清軍的陣型衝得七零八落。督戰隊的刀斧砍倒了數個逃兵,卻根本無法阻止這股潰逃的洪流 —— 在毒箭的威脅麵前,死亡的恐懼早已壓過了對督戰隊的畏懼。
    吳明遠原本組織的街壘防禦,此刻成了最危險的目標。毒箭穿透木盾的縫隙,精準地射中掩體後的士兵。一名負責裝填火藥的輔兵,胸口被毒箭射中,他低頭看著胸前冒出的黑血,突然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我中箭了!我中箭了!” 他瘋狂地撕扯自己的衣服,試圖將毒箭拔出,卻隻讓傷口的潰爛更加迅速。周圍的士兵被他的慘狀嚇得麵色慘白,有人試圖上前救助,卻被吳明遠厲聲喝止 —— 他們都知道,中了這種毒箭,無人能救。
    巷口的血泥沼中,中箭者的慘叫聲、未中箭者的驚叫聲、毒箭破空的呼嘯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曲絕望的死亡樂章。那些原本眼神堅毅的磐石營老兵,此刻眼中隻剩下恐懼與茫然。他們不怕與清軍廝殺,哪怕戰死沙場也毫無怨言,但麵對這種看不見摸不著、卻能瞬間奪人性命的毒箭,連最勇猛的士兵都感到了深深的無力。一名老兵顫抖著舉起盾牌,卻發現盾牌上早已插滿了毒箭,毒液順著木盾的紋理緩緩流淌,在陽光下泛著妖異的光澤,他猛地將盾牌扔在地上,仿佛那是什麽燙手的烙鐵。
    李定國躺在血泥中,清晰地感受著毒箭帶來的恐怖。他看到自己的親兵為了掩護他,故意暴露身形吸引毒箭,那名跟隨他多年的老兵剛跑出兩步,便被三支毒箭同時射中,身體晃了晃便重重倒下,連一句遺言都沒能留下。李定國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他掙紮著想站起身,卻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 左肩的毒傷本就未愈,此刻空氣中彌漫的毒液氣息,更讓他頭暈目眩。他知道,土司兵的毒箭不僅在物理上殺傷敵人,更在心理上給予了所有人最沉重的一擊。
    清軍與守軍失去了組織,在毒箭的覆蓋下如同待宰的羔羊。巷口的屍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堆積起來,中箭者的屍體很快腫脹發青,散發出甜膩的腐敗氣味,與硝煙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氣息。土司兵的弩箭仍在持續發射,每一輪齊射都能帶走數十條生命,而下方的人卻連反擊的力氣都沒有 —— 他們甚至不知道該向哪個方向射箭,隻能在絕望中等待死亡的降臨。
    白帝城的天空,被硝煙與毒箭的幽藍光芒染成了詭異的顏色。毒箭噬城,不僅吞噬著鮮活的生命,更吞噬著這座孤城最後的希望。巷戰的嘶吼早已被毒箭下的哀嚎取代,曾經的抵抗意誌在無聲的劇毒麵前,正一點點被消磨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