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堡星火(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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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磐石壘” 主棱堡的拱形門洞,如同巨獸之口,吞噬了林宇一行人疲憊卻帶著希望的身影。門洞之後,並非昏暗的甬道,而是一條寬敞、整潔、由平整條石鋪就的主通道。牆壁上每隔數步便嵌有燃燒著穩定火苗的油脂壁燈,橘黃色的光暈驅散了陰影,在地麵投下斑駁的光影,也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全感。空氣流通順暢,專門設計的通風孔將硝煙和血腥味大幅過濾,取而代之的是新木的清香、石灰的幹爽和一絲淡淡的草藥氣息,沁人心脾。
    林宇的腳步踏在堅實冰冷的石麵上,每一步都發出清晰的回響,在通道中層層疊疊地蕩開。他沒有絲毫停留,在葉夢珠派來的向導引領下,徑直走向位於棱堡核心區域的指揮所。沿途,他銳利的目光掃過通道兩側開鑿出的、如同蜂巢般的屯兵洞。洞內幹燥通風,地麵鋪著厚實的幹草和毛氈,成隊的士兵正安靜地擦拭兵器 —— 樸刀的寒光在燈火下流轉,火銃的槍管被擦得鋥亮;或是檢查甲胄,手指拂過甲葉間的縫隙;亦或在什長的帶領下低聲複述著防禦條例,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他們的臉上雖然也有揮之不去的疲憊,但眼神專注而堅定,秩序井然,與白帝城廢墟中那絕望的混亂判若雲泥。
    指揮所位於棱堡中心偏上的位置,占據著視野最佳的高地。厚重的橡木門被推開時發出 “吱呀” 輕響,門軸處顯然精心上過油脂。房間並不奢華,卻異常寬敞堅固。牆壁由厚重的條石砌成,縫隙間填滿了灰白色的水泥,堅硬如鐵。牆上開有數個狹長的、帶有內寬外窄斜麵的觀察孔,既能通風采光,又能有效防禦箭矢和流彈,設計巧妙。一張巨大的、由整塊硬木製成的沙盤占據了房間中央,打磨光滑的木麵上清晰地用不同顏色的粘土和木塊標記著 “磐石壘” 的防禦體係 —— 灰黑色代表棱堡主體,土黃色標示壕溝,紅色木牌標注炮位;周邊地形也一目了然,綠色苔蘚模擬山林,藍色石子勾勒溪流;甚至白帝城廢墟和清軍大營的預估位置都用小旗標出!沙盤旁懸掛著大幅的工事結構圖和火力配置圖,圖紙用桐油浸泡過,邊角挺括,上麵的墨跡清晰如新。幾張簡易但堅固的木桌和條凳擺放四周,上麵堆放著卷宗、圖紙和圓規、矩尺等測量工具,井井有條。
    葉夢珠已經等在裏麵。她脫下了皮甲,隻穿著深藍色勁裝,領口袖口係得一絲不苟,更顯身姿挺拔。她正俯身在沙盤上,用一根細長的竹製木棍指點著,對身旁幾名穿著匠作服和低級軍官服飾的人員低聲交代著什麽,神情專注。聽到門響,她抬起頭,目光迅速聚焦。
    “經略。” 葉夢珠微微頷首,算是見禮,動作簡潔幹練,隨即目光轉向沙盤,“‘磐石壘’防禦體係已就緒,請經略檢視。”
    林宇走到沙盤前,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那精密的模型,不放過任何一處細節。他看到了鋸齒狀的壕溝蜿蜒如蛇、棱角分明的堡壘威嚴聳立、相互連接的胸牆與交通壕脈絡清晰、預設的炮位暗藏殺機、物資囤積點分布合理…… 每一處細節都顯示出建造者縝密的思維和對戰爭本質的深刻理解。這不再是依靠勇氣和血肉之軀的被動防禦,而是一座為高效殺戮而生的精密機器,每一個零件都嚴絲合縫。
    “工事堅固,火力配置合理,縱深足夠。” 林宇的聲音依舊平穩,但葉夢珠敏銳地捕捉到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逝的讚許,如同冰雪下的火星。“夢珠,辛苦。”
    “職責所在。” 葉夢珠簡潔回應,沒有絲毫多餘的言辭,她拿起木棍指向沙盤上代表白帝城廢墟的位置,那裏插著一麵小小的黑色旗幟,“曾帥仍在斷後,壓力極大。清軍主力被其釘住,但多鐸必不甘心。其前鋒斥候,恐已探知我軍轉移方向,很快就會摸到這裏。”
    仿佛為了印證她的話,話音剛落,棱堡外便隱約傳來幾聲沉悶的炮響,“咚… 咚…”,距離似乎比白帝城方向更近了些,帶著一種不祥的預兆!緊接著,棱堡高處瞭望孔傳來哨兵急促的呼喊,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顫:
    “稟指揮!西北山梁!發現清軍遊騎!數量約一隊!正在窺探!正向我堡方向移動!”
    指揮所內的氣氛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投向林宇和葉夢珠,空氣中彌漫著無聲的壓力。
    葉夢珠神色不變,仿佛早已預料到這一切,語速飛快如彈丸:“意料之中。傳令:”
    “棱堡一、二號位,佛郎機炮裝填霰彈,標定西北山梁隘口!無令不得開火!”
    “弓弩手進入三號胸牆射擊位!隱蔽待命!弓弦上油,嚴禁發出異響!”
    “外圍遊動哨撤回第二道壕溝內!關閉所有外側閘門!閘口增設雙崗!”
    “燈火管製!非必要光源,一律熄滅!觀察孔擋板半掩!”
    命令通過傳聲筒和身手矯健的傳令兵迅速下達,如同電流般傳遍整個棱堡。整個 “磐石壘” 如同上緊發條的戰爭機器,瞬間進入靜默的臨戰狀態!壁燈被罩上深色麻布,光線驟然變暗;觀察孔被厚木板暫時遮蔽,隻留下一線縫隙;隻有必要的通道留有微弱的油燈光暈,僅夠辨認路徑。士兵們無聲而迅速地進入各自的戰位,腳步輕得像貓,黑洞洞的炮口和箭矢在陰影中悄然調整著角度,等待著獵物的到來。
    林宇走到一處觀察孔前,小心地移開擋板。透過狹窄的視野,可以看到暮色漸濃的西北山梁,天空已染上墨藍色。幾個黑點正在山脊線上若隱若現,如同鬼魅般移動,顯然是清軍的探馬,正試圖窺探這片突然出現的鋼鐵壁壘的虛實。
    “放他們看。” 林宇的聲音冰冷如鐵,目光銳利如刀,“讓多鐸知道,這裏不是白帝城,不是他可以肆意蹂躪的地方。”
    葉夢珠點頭讚同,眼中閃過一絲鋒芒:“示之以強,阻其銳氣。正合我意。” 她隨即補充道,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我已命人在外圍預設土地雷雷區和火油陷阱,交錯布置。若其大隊敢來強攻,必讓其先付出血的代價,嚐嚐我們的厲害!”
    就在這時,指揮所的門被輕輕推開,發出一聲極輕的 “叩響”。吳明遠一臉凝重地走了進來,眉頭緊鎖,身後跟著臉色蒼白卻眼神急切的王小石,少年緊緊攥著衣角,指節發白。
    “經略!葉指揮!” 吳明遠聲音沉重,帶著壓抑不住的焦慮,“李將軍所中之毒,霸道異常!名為‘封喉吻’,乃水西安氏秘傳奇毒,以箭毒木汁液混合百年蜈蚣毒腺煉製而成,中者血脈凝滯,筋脈麻痹,不出十二個時辰便會氣絕身亡!尋常解毒之法全然無效,我已用銀針暫時鎖住他的心脈,但也撐不了太久!”
    王小石立刻上前一步,小小的身軀因緊張而微微顫抖,他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那支用三層布條層層包裹的淬毒弩箭,雙手捧著遞上前,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葉指揮!這是我從戰場上拚死帶回來的毒箭!箭簇上有毒!您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葉夢珠接過弩箭,動作沉穩有力,沒有絲毫慌亂。她走到一盞壁燈旁,小心地掀開布條,借著跳動的火光仔細端詳箭簇。那藍紫色的幽光在燈火下更顯詭異,如同活物般閃爍,箭簇的造型和上麵細微的紋路都透著西南異域的神秘氣息。她用一根銀簪輕輕刮下一點箭簇上幹涸的黑色殘留物,放在鼻尖下極其小心地嗅了嗅,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凝重。
    “毒物樣本已交給藥房張管事。” 葉夢珠轉向吳明遠,語氣冷靜,“張管事世代行醫,精研西南毒物,或有辦法。但此毒詭譎霸道,時間緊迫,我們必須做兩手準備,不能將希望完全寄托在一處。” 她的目光轉向王小石,帶著審視與鼓勵,“你叫王小石?很好,你做得很好。李將軍昏迷前,可曾接觸過施毒者?或者,見過什麽特別的東西?尤其是… 與蜈蚣相關的?”
    王小石一愣,努力在混亂的記憶中搜尋著,小臉因用力而漲得通紅。突然,他腦海中閃過一個清晰的畫麵 —— 那個在西南城牆廢墟上、如同鬼魅般的身影!
    “有!有!” 王小石急促地說,聲音因激動而提高,“在土司兵衝下來之前!我看到一個頭領模樣的人,站在西南城牆的破口上麵!他穿著黑色的袍子,臉上畫著花紋!最顯眼的是,他腰上掛著一把刀,刀鞘是銀子做的,上麵… 上麵就鑲著一條活靈活現的銀蜈蚣!眼睛好像是用紅寶石做的,在太陽底下特別亮!”
    “蜈蚣銀紋刀鞘… 紅寶石眼珠…” 葉夢珠眼中精光一閃,如同黑夜中劃破長空的閃電,她迅速與吳明遠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希望,“水西安家大頭人沙定洲的標誌佩刀!傳聞此刀鞘不僅是身份象征,內中更藏有克製其自身劇毒的解藥或藥引!此等霸道奇毒,施毒者必有獨門自保之物,這刀鞘十有八九就是關鍵!”
    吳明遠精神一振,臉上露出久違的激動之色,聲音都有些發顫:“若能得到那刀鞘,或其中之物,我或許就能配出解藥!李將軍就有救了!”
    林宇的目光也投了過來,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決斷,沉聲道:“此物至關重要,關係李將軍性命,也關係到西南戰局。沙定洲… 此刻應仍在白帝城廢墟附近,收攏殘部。”
    葉夢珠立刻走到沙盤前,手指精準地點向白帝城西南廢墟區域:“沙定洲狡詐多疑,野心勃勃,必不甘心就此失敗。其目標,恐仍是經略您或那麵血旗。其位置…” 她沉吟片刻,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能穿透沙盤看到真實的戰場,“… 應在此區域,試圖收攏殘兵,或觀望曾帥與八旗之戰,伺機而動,尋找反撲的機會。”
    她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看向林宇:“經略,李將軍性命係於此物,我們不能放棄。需立刻派遣一支精幹小隊,潛入白帝城廢墟,尋機奪取沙定洲的刀鞘!隻是… 白帝城此刻已是清軍腹地,此任務… 九死一生,凶險萬分。”
    指揮所內一片寂靜,隻有壁燈的火苗在微風中微微跳動,映照著眾人凝重的臉龐,將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棱堡之外,暮色更深,遠山隱入黑暗,炮聲漸稀,但空氣中彌漫的殺機,卻比在白帝城時更加濃烈,如同暴風雨前的寧靜。新的堡壘已經築起,暫時提供了庇護,但新的挑戰與犧牲,才剛剛拉開序幕。主棱堡頂端,那麵猩紅的血旗在夜風中獵獵招展,守護著微弱卻堅韌的生機,也昭示著更加殘酷、更加艱難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