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梟索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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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磐石壘” 核心棱堡的指揮所內,空氣凝重得如同實質。壁燈的火苗在厚重的石壁上投下跳躍的陰影,映照著林宇、葉夢珠、吳明遠以及王小石等人肅穆的臉龐。棱堡外,清軍遊騎的窺探似乎告一段落,夜色徹底籠罩了群山,隻有遠方白帝城方向偶爾傳來的零星炮火,如同垂死巨獸最後的抽搐,提醒著人們戰爭的近在咫尺。
葉夢珠關於沙定洲蜈蚣銀紋刀鞘內可能藏有解藥的推斷,如同在絕望的深淵中投下了一根蛛絲。但這根蛛絲,卻需要有人用生命去攀援。
“此物至關重要,亦是唯一生機。” 林宇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冰冷如鐵,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終停留在陳墨那布滿血汙和疲憊、卻依舊燃燒著不屈火焰的臉上。“然,沙定洲狡詐如狐,身陷敵境,強取無異於自投羅網。需一支精悍死士,如夜梟潛行,尋隙奪之。”
“末將願往!” 陳墨沒有絲毫猶豫,單膝重重跪地,甲胄碎片摩擦地麵發出刺耳聲響。他抬起頭,眼中是刻骨的仇恨與決絕,“末將熟悉白帝城廢墟!定要親手剮了那下毒的蠻酋,奪回解藥!”
“陳統領重傷未愈,且目標太過明顯。” 葉夢珠冷靜地否決,指尖輕叩沙盤邊緣,“沙定洲對你的玄鐵盔記得清楚 —— 去年遵義城外,你斬了他親弟沙定邦,他帳下親兵都認得你左肩那道箭疤。你這模樣過去,不等靠近就會被亂箭射成刺蝟。” 她話鋒一轉,目光如同手術刀般精準落在王小石身上,“此任務,貴在隱匿、機變、以及對目標特征的熟悉。王小石見過沙定洲及其佩刀,身形瘦小,便於潛行。且…” 她頓了頓,目光深邃,“… 你懷揣毒箭,深知其害,救李將軍之心,最為迫切。”
王小石渾身一顫,心髒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深入敵境,在數萬敵軍和凶殘土司兵盤踞的廢墟中,尋找並奪取一個頭領的貼身佩刀?這無異於九死一生!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他的脊椎。但當他看到吳明遠眼中那沉重的希冀,想到擔架上李定國將軍那青黑的麵容和微弱的氣息,想到白帝城下那些為他擋箭而死的老兵… 一股滾燙的熱血猛地衝上頭頂,壓倒了恐懼!
他猛地踏前一步,瘦小的身軀挺得筆直,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卻異常清晰:“我去!我能找到他!我記得那銀蜈蚣刀鞘,紅寶石眼睛在暗處會反光!”
“勇氣可嘉,但非兒戲。” 林宇的目光銳利如鷹,審視著王小石,“孤身一人,無異送死。你需要同伴。”
“末將麾下,‘夜不收’什長趙七,精於潛行、追蹤、機關,尤擅夜戰。可擔此任!” 秦翼明抱拳沉聲道。他身後,一名身材精瘦、麵容普通到丟進人堆就找不到、唯有一雙眼睛在昏暗光線下閃爍著鷹隼般銳利光芒的中年漢子無聲出列,對著林宇和葉夢珠抱拳行禮,動作幹淨利落,沒有一絲多餘。
“很好。” 林宇點頭,目光再次鎖定王小石和趙七,“命爾二人,組成‘夜梟’小隊。趙七為長,王小石為輔。目標:潛入白帝城廢墟西南區域,尋機確認並奪取水西安氏頭人沙定洲所佩之蜈蚣銀紋苗刀刀鞘。此物,關乎李定國將軍性命,關乎軍心士氣!許成,不許敗!”
“得令!” 趙七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礫摩擦。
“是!” 王小石用力點頭,手心全是冷汗,卻感到一種奇異的、被賦予重任的使命感。
“記住,” 葉夢珠的聲音如同冰泉,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沙定洲狡詐多疑,每晚三更會在望樓二層焚香祭刀,那時他必解刀鞘放在案上。他帳下有個獨眼親兵,嗅覺比狼還靈,最愛蹲在塔門左側老槐樹下抽煙,你們繞開那片區域。” 她停頓片刻,加重語氣,“行動以隱匿為先,若遇敵,趙七主斷後,王小石攜鞘撤離為第一要務!此為死令!”
她隨即走到一旁,從桌案上拿起兩樣東西:一件是灰撲撲、布滿破洞、沾著泥土草屑的破舊皮襖;另一件則是一個巴掌大小、用油布嚴密包裹的扁平小包。
“穿上這個,沾上屍泥血汙,混跡廢墟不易被察。” 她將皮襖遞給王小石,“沙定洲的人最看不起流民,見了這種打扮隻會踹開,不會細查。”
“此乃‘火磷粉’與‘迷煙丸’。” 她將油布包遞給趙七,聲音壓得更低,“非萬不得已,不得使用。火磷粉見風即燃,可阻敵、亦可引火。迷煙丸對付尋常兵卒管用,但那獨眼親兵懂解藥,別用在他身上。”
趙七默默接過,貼身藏好,眼神毫無波瀾。王小石則趕緊套上那件散發著怪味的皮襖,頓時感覺自己也融入了廢墟的背景。
子時三刻,月隱星稀。
“磐石壘” 西北角,一處偽裝成亂石堆的隱蔽小門悄然開啟,僅容一人彎腰通過。趙七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率先滑出,無聲無息地伏在冰冷的土地上,銳利的目光如同雷達般掃視著前方黑暗。王小石緊隨其後,心髒狂跳,努力模仿著趙七的動作,盡量壓低呼吸。沉重的閘門在他們身後無聲關閉,隔絕了堡壘內微弱的光源和最後一絲安全感。濃重的黑暗和山林特有的濕冷氣息瞬間將他們包圍。
“跟著我,踩我的腳印。噤聲。” 趙七的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幾乎被風聲掩蓋。他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崎嶇的山地、茂密的灌木和嶙峋的亂石間快速而無聲地移動。王小石咬緊牙關,集中全部精神,緊緊跟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踩斷一根枯枝。
白帝城廢墟的輪廓在夜色中如同匍匐的巨獸殘骸,越來越近。空氣中彌漫的焦糊味、血腥味和屍骸腐敗的惡臭也越發濃烈刺鼻。遠遠地,可以看到廢墟中零星的火光 —— 那是清軍和土司兵駐紮的篝火,以及巡邏隊手中搖晃的燈籠。
趙七在一塊巨大的、半塌的城牆斷壁陰影處停下,示意王小石蹲下。他如同石雕般靜止,側耳傾聽片刻,又用鼻子仔細嗅了嗅風中的氣味。前方不遠處,傳來清軍巡邏兵靴子踩踏瓦礫的聲響和低沉的滿語交談聲。
“繞過去,走排水溝。” 趙七的聲音幾不可聞,他指了指城牆根下一道被碎石半掩、散發著濃烈惡臭的溝渠,“裏麵有水蛭,別伸手亂摸,跟著我踩實的磚塊走。”
王小石看著那黝黑粘稠、漂浮著可疑物體的汙水,胃裏一陣翻騰。但他沒有絲毫猶豫,學著趙七的樣子,屏住呼吸,手腳並用地爬了進去。冰冷粘稠的汙水瞬間浸透了他的褲腿和破襖,刺鼻的惡臭幾乎讓他窒息。他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感覺無數滑膩的東西擦過皮膚。
不知過了多久,趙七示意停下。他們爬出了排水溝,躲在一堆燒焦的梁木後麵。前方不遠處,就是葉夢珠推測的焦點 —— 那座矗立在廢墟西南角、相對保存完好的三層望樓斷塔!塔身布滿煙熏火燎的痕跡,最高層塌了一半,但下麵兩層結構尚存。塔下,隱約可見幾堆篝火,人影晃動,傳來土司兵特有的、帶著異族腔調的呼喝聲。塔身二層的一個破窗內,似乎有微弱的光亮透出!
“目標… 可能在那裏。” 趙七的聲音如同蚊蚋,他指了指塔二層那個有光的破窗,眼中精光閃爍,“你看塔門右側第三塊磚,比別的鬆動,那是守軍撒尿的地方,氣味重但警戒鬆。我去探路,你盯著那獨眼的動靜,他抽的煙裏摻了馬糞,味特別衝。” 他拍了拍王小石的肩膀,那瘦小的身體在他手下微微顫抖,卻傳遞出一種堅定的力量。
王小石用力點頭,將身體緊緊縮進焦木的陰影裏,隻露出一雙眼睛,死死盯住那座如同魔窟般的斷塔和塔下晃動的火光。恐懼依舊存在,但一種為李將軍奪取生機的強烈信念,支撐著他所有的感官變得異常敏銳。他注意到塔下守衛大約十人一隊,半個時辰輪換一次,換崗時會有短暫的嘈雜和鬆懈。塔身西側靠近一片倒塌的房屋,陰影濃重,巡邏似乎較少… 而那個二層破窗的光亮,似乎偶爾會被一個移動的人影遮擋…
趙七的身影,如同真正的夜梟,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向著斷塔西側的陰影潛去,瞬間消失不見。王小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隻能緊緊握住懷中那冰冷的毒箭,在無邊的黑暗與濃烈的屍臭中,等待著未知的命運,也等待著那決定生死的信號。夜梟索鞘的行動,已然展開,每一步都踏在刀鋒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