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堡孤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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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夜風如同剃刀,刮過王小石裸露在破爛衣衫外的皮膚,留下一道道細密的紅痕。他被陳墨和另一名斥候幾乎是架著拖行在崎嶇的山路上,每一步都伴隨著肌肉撕裂般的酸痛和骨髓裏滲出的刺骨寒冷。意識在極度的疲憊與失溫帶來的昏沉中浮浮沉沉,如同風中殘燭,耳邊隻剩下自己粗重如破風箱的喘息、同伴們壓抑的腳步聲,以及身後遙遠卻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追兵喧囂 —— 沙定洲暴怒的咆哮如同受傷野獸的嘶吼、土司兵的呼喝混雜著生硬的漢語咒罵、還有隱約傳來的犬吠!他們竟然帶了獵犬!
    每一次犬吠聲逼近,都讓王小石的心髒像被冰冷的爪子攥緊,幾乎要停止跳動。他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它們早已麻木得如同兩根灌鉛的木棍,隻是本能地跟隨著陳墨那鋼鐵般的手臂傳遞來的力量,機械地挪動。懷中的冰冷刀鞘已經不在,但那份沉甸甸的責任感和對李定國將軍的擔憂,成了支撐他最後一絲意誌的火苗,在寒夜中頑強地跳動。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更久,當王小石感覺自己的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時,前方帶路的斥候猛地停下腳步,發出一聲短促而低沉的鳥鳴哨音,如同暗夜中傳遞的密碼。
    “到了!” 陳墨的聲音帶著如釋重負的沙啞,同時眼神瞬間繃緊,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的黑暗。
    王小石費力地抬起頭,沉重的眼皮如同黏住一般。借著慘淡的星光,他看到了!
    不再是白帝城那悲壯而殘破的廢墟輪廓。眼前,是一座依托著險峻山勢、如同從山體中生長出來的猙獰堡壘!磐石壘! 它比王小石記憶中任何一次遠眺都要更加巍峨,更加…… 森然!
    高聳的棱角牆體在夜色中呈現出鐵灰色的冷硬質感,如同巨獸嶙峋的骨骼,透著令人心悸的力量。牆體並非垂直,而是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傾斜角度,仿佛隨時能將射來的炮彈和箭矢彈開,拒敵**裏之外。牆體上開鑿著無數狹長的射擊孔,黑洞洞的,如同巨獸蟄伏的眼睛,此刻正警惕地注視著黑暗的山野,無聲地宣告著不容侵犯的威嚴。堡壘外圍,是數道深邃寬闊的壕溝,溝底隱約可見削尖的木樁反射著微弱的寒光,如同等待獵物的獠牙。唯一通往外界的吊橋早已高高懸起,粗壯的鐵鏈在夜風中紋絲不動,彰顯著絕對的防禦意誌。
    堡壘內部,並非一片死寂。隱約可見微弱的燈火在棱堡深處搖曳,如同巨獸心髒微弱的搏動,散發著頑強的生命力。空氣中彌漫著硝煙、汗水和一種…… 新土與石灰混合的獨特氣息。這是生的氣息,是抵抗的氣息,是絕望中硬生生鑿出來的最後壁壘!
    “口令!” 棱堡最高處一個不起眼的觀察哨裏,傳來低沉而警惕的喝問,打破了夜的寂靜。
    “血旗不落!” 陳墨立刻回應,聲音不高,卻清晰有力,帶著穿透黑暗的力量。
    短暫的沉默後,觀察哨裏傳來回應:“星火未熄!陳頭兒?是你們?” 聲音帶著一絲驚喜和急切,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了同伴的身影。
    “快!放下吊橋!有追兵!小石頭受傷了!” 陳墨急促地喊道,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
    “明白!”
    絞盤沉重而緩慢的轉動聲在寂靜的夜空中格外清晰,“嘎吱 —— 嘎吱 ——” 如同老獸的**。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鐵鏈摩擦聲,那座沉重的、包裹著鐵皮的吊橋,開始一點一點地放下,橫跨深不見底的壕溝,如同巨獸緩緩伸出的臂膀,連接起內外的希望。
    就在吊橋即將落地的瞬間!
    “汪!汪汪汪!” 急促而狂躁的犬吠聲如同鬼魅般從身後不遠處的樹林邊緣響起,越來越近!緊接著,是土司兵特有的、帶著異族腔調的呼喝!
    “在那裏!他們進堡了!”
    “快!衝過去!別讓吊橋關上!”
    “放箭!放箭!別讓他們跑了!”
    幾支毒弩箭帶著淒厲的破空聲,“咻咻” 地從黑暗中射出,狠狠釘在吊橋前方的土地上,箭尾的毒羽兀自震顫,閃爍著幽藍的光!火光也在樹林邊緣亮起,如同鬼火般搖曳,顯然追兵的主力已經趕到,正瘋狂地向堡壘撲來!
    “快!過橋!” 陳墨厲喝一聲,架著王小石,和兩名斥候如同離弦之箭般衝上剛剛落地的吊橋!沉重的腳步踩在厚實的木板上,發出 “咚咚” 的悶響,在夜空中格外清晰。
    “起橋!快起橋!” 吊橋內側的守衛也看到了迫近的追兵火光,聲嘶力竭地大吼,拚命搖動絞盤!
    絞盤再次發出刺耳的**,沉重的吊橋開始艱難地向上抬起!陳墨等人幾乎是擦著抬起的橋板邊緣,狼狽地衝進了棱堡內部,衣角甚至被上升的橋板掛了一下。
    “咣當!”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沉重的吊橋在他們身後堪堪合攏,如同一道堅實的屏障!隔絕了外麵土司兵狂怒的咆哮和箭矢釘在橋板、牆體上的密集撞擊聲,“篤篤篤” 的聲音如同死神的叩門聲!
    “砰!砰!砰!” 土司兵的彎刀和長矛猛烈地劈砍、捅刺著緊閉的吊橋和厚重的閘門,發出徒勞的噪音。叫罵聲、犬吠聲在堡外喧囂成一片,如同群狼圍困著最後的孤岩,瘋狂而絕望。
    安全了!暫時!
    王小石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癱倒在冰冷堅硬的石地上,濺起一片細小的灰塵。劫後餘生的巨大虛脫感和刺骨的寒意如同潮水般將他徹底淹沒。他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冰冷的刺痛,仿佛肺腑都被凍裂。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牙齒 “咯咯” 作響,停都停不下來。
    “小石頭!撐住!” 陳墨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他迅速解下自己帶著體溫的披風,裹在王小石冰冷濕透的身上,然後對守衛吼道:“快去稟報林帥!陳墨攜王小石歸壘,帶回重要物件!另外,沙定洲的追兵就在堡外!數量不少!”
    “是!陳頭兒!” 守衛應聲,不敢耽擱,飛快地朝著堡壘深處跑去,腳步聲在通道裏回蕩。
    陳墨蹲下身,檢查著王小石的狀況。少年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凍得發紫,胳膊上被弩箭擦傷的地方雖不深,但傷口周圍的皮肉隱隱透著一絲不正常的青灰色,顯然是被土司毒箭的餘毒侵蝕。他渾身冰冷,意識都有些模糊,眼神渙散。
    “水… 熱湯!” 陳墨對旁邊另一個守衛喊道,語氣急切。
    很快,溫熱的清水灌入喉嚨,驅散了一絲寒意。王小石的神智稍微清醒了一點,他猛地抓住陳墨的手臂,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聲音嘶啞而急切:“刀… 刀鞘… 給… 給吳先生… 李將軍…”
    “放心!” 陳墨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眼神沉穩如磐石,傳遞著令人安心的力量,“刀鞘我已收好,片刻就送去!你現在需要休息!”
    “不… 不行…” 王小石掙紮著想坐起來,眼中滿是執拗,身體卻不聽使喚,“我要… 我要看著… 我要知道…” 他無法安心,趙七叔生死未卜,沙定洲的追兵就在門外,李將軍的生死懸於一線,這一切都像巨石壓在他心頭,讓他無法倒下。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在空曠的通道裏顯得格外清晰。
    王小石艱難地抬起頭,模糊的視線中,一個身影越來越近。
    昏黃搖曳的火把光芒下,一個身影大步走來。他身上的甲胄沾染著硝煙和塵土,甚至有幾處破損,顯然剛從緊張的防務中趕來。臉上帶著深深的疲憊,眼下有著濃重的青黑,但那雙眼睛,卻如同寒夜中的星辰,銳利、沉靜,蘊含著足以支撐起整個堡壘的意誌!
    是林宇!
    他身後跟著葉夢珠和吳明遠。葉夢珠依舊是那副清冷沉靜的模樣,隻是眉眼間多了幾分凝重和憂慮,手中還拿著一個炭筆和幾頁圖紙,顯然還在研究防務。吳明遠則背著沉重的藥箱,藥箱的帶子深深勒進肩膀,臉上寫滿了疲憊和擔憂,顯然一直在各個傷兵營之間奔波忙碌。
    “林帥!” 陳墨立刻起身行禮,動作標準而有力,同時迅速從背後解下那個特製的皮囊,雙手捧到林宇麵前,“標下幸不辱命!王小石帶回沙定洲隨身刀鞘!據小石所言,此物或為解救李將軍的關鍵!” 他言簡意賅,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豪,同時側身指向癱坐在地、掙紮著想站起來的王小石。
    林宇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王小石慘白的臉上和胳膊上那抹刺眼的青灰,眉頭瞬間緊鎖,眼中閃過一絲擔憂。他沒有立刻去接皮囊,而是大步走到王小石麵前,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 —— 冰冷刺骨!又輕輕握住他顫抖的手腕 —— 脈搏微弱而急促,如同風中殘燭!
    “傷得不輕,還中了毒箭餘毒!” 林宇的聲音低沉而嚴肅,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吳先生!立刻給他處理傷口,祛毒!要快!” 他的目光轉向王小石,那銳利的眼神中此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關切和讚賞,“小石頭,你做得很好!非常勇敢!現在,什麽都別想,交給吳先生!這是命令!”
    林宇那沉穩如山、不容置疑的語氣,以及那蘊含著巨大信任和肯定的眼神,如同一股暖流,瞬間擊潰了王小石強行支撐的最後一絲意誌。緊繃的神經驟然鬆弛,巨大的疲憊和虛弱感徹底將他吞噬。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隻發出一聲含糊的嗚咽,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知覺,身體軟軟地倒向一側。
    “小石頭!” 陳墨驚呼,連忙伸手扶住他。
    吳明遠早已上前,動作麻利地打開藥箱,聲音急促而專業:“快!把他抬到旁邊避風處!解開濕衣!取熱水、烈酒、解毒散!他體溫太低,先保命!” 他一邊吩咐旁邊的士兵,一邊迅速檢查王小石胳膊上的傷口,眉頭緊鎖,“毒已入肌理,幸好不深… 但需盡快拔除,拖延不得!”
    林宇看著吳明遠迅速投入救治,這才深吸一口氣,將目光轉向陳墨手中的皮囊。他伸手接過,入手一片冰冷沉重,仿佛握著一塊蘊含著秘密的寒冰。他解開皮囊,借著火把跳動的光芒,取出了裏麵沾滿淤泥、造型詭異的蜈蚣銀紋刀鞘!
    冰冷的刀鞘在火光下閃爍著幽暗的光澤,那條九節蜈蚣浮雕盤踞其上,鱗片紋路清晰可辨,栩栩如生,仿佛隨時會活過來撲咬人一般。兩顆細小的紅寶石眼珠在火光映照下,仿佛活了過來,閃爍著妖異、怨毒的光芒,透著一股邪氣。淤泥的腥臭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混合了血腥與某種奇異草藥的冰冷氣息撲麵而來,讓人不寒而栗。
    葉夢珠立刻上前一步,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瞬間鎖定了刀鞘的每一個細節,尤其是那兩顆紅寶石眼珠和蜈蚣身體各處的關節紋路。她秀眉微蹙,伸出纖細卻穩定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刀鞘末端刀帶斷裂處的淤泥,動作輕柔而專注。
    “這鞘… 絕非凡品。” 葉夢珠的聲音清冷而肯定,帶著一絲探究的意味,“苗銀工藝登峰造極,尤其是這蜈蚣紋飾,每一節都暗合機巧… 這兩顆紅寶石,位置刁鑽,絕非單純裝飾… 陳統領,王小石可有說如何開啟?”
    陳墨沉聲道:“小石頭隻知此物重要,是沙定洲隨身之物,或為解藥所在。具體如何開啟,他亦不知。趙七… 趙七為掩護他奪取此物,深陷敵陣,與沙定洲纏鬥,至今生死不明…” 說到趙七,這位鐵打的漢子聲音也不由得一滯,眼中閃過一絲痛惜。
    林宇握著冰冷的刀鞘,感受著那妖異紋路下可能隱藏的解藥希望,也感受著趙七用生命換來的沉重。他抬頭望向棱堡那厚重的、隔絕了外部喧囂與殺戮的牆壁。外麵,沙定洲的追兵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正瘋狂地衝擊著這座最後的堡壘;更遠處,多鐸的八旗鐵騎隨時可能兵臨城下。堡壘之內,是昏迷不醒、命懸一線的李定國,是重傷虛弱的王小石,是疲憊不堪、但眼神依舊堅定的將士,是無數亟待救治的傷員,是堆積如山的防務亟待處理。
    這冰冷詭異的刀鞘,是希望,也是沉重的負擔。
    “葉娘子,” 林宇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磐石相擊,帶著不容置疑的信任,“此物就交給你和吳先生。務必找出其中玄機!時間緊迫,李定國的命,或許就在其中!” 他將刀鞘鄭重地遞給葉夢珠,雙手交接的瞬間,仿佛傳遞的不僅是一個物件,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葉夢珠雙手接過,感受著那冰冷的觸感和蘊含的秘密,眼神變得無比專注,如同在解讀一份關乎生死的密信:“夢珠定當竭盡全力!”
    林宇的目光掃過昏迷的王小石,掃過正在緊張施救的吳明遠,最後落在緊閉的、承受著外部衝擊的厚重閘門上,閘門因撞擊而微微震動。他挺直了脊背,眼中疲憊盡褪,隻剩下如鋼鐵般的決絕和凜冽的寒光。
    “陳墨!”
    “標下在!” 陳墨立刻應聲,身姿挺拔如鬆。
    “隨我上牆!看看沙定洲這條瘋狗,想怎麽啃我的磐石壘!” 林宇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戈鐵馬的肅殺之氣,瞬間點燃了周圍士兵眼中不屈的火焰,讓他們忘記了疲憊和傷痛。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在葉夢珠手中閃爍著妖異紅光的蜈蚣刀鞘,仿佛要將這最後的希望烙印在心底。然後,他毅然轉身,大步流星地朝著棱堡那如同巨獸獠牙般的射擊牆道走去。血色的披風在他身後揚起,如同黑暗中永不熄滅的火焰,照亮了前行的路。
    堡壘之外,是沙定洲瘋狂的咆哮和多鐸隨時可能到來的滔天怒火,如同兩股黑色的洪流,試圖吞噬這最後的孤島。堡壘之內,是爭分奪秒的救治與破解,是無數雙在絕望中依然燃燒著希望的眼睛,是燈下不眠的身影。磐石壘,這座最後的血堡,在血與火的狂潮中,亮起了它不屈的孤燈。而燈下,一場與死神賽跑的較量,才剛剛開始,每一分每一秒都關乎生死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