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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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黑暗,被無數火把和初露的微光撕扯得支離破碎,天空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灰色。
東方天際那抹掙紮的魚肚白,非但沒有帶來希望,反而將地平線上那道洶湧而來的金屬洪流映照得更加清晰,更加令人窒息,如同末日畫卷在眼前展開。
八旗!滿洲八旗的主力!無邊無際的陣列,沉默而森嚴地推進,士兵們的甲胄在微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如同移動的墓碑。
鐵盔、鎖甲、長槍、馬刀,在初露的晨曦下反射著冰冷刺骨的寒光,匯聚成一片望不到邊際的金屬森林,散發著肅殺之氣。
沉重的腳步聲、馬蹄踏地的悶雷聲,匯聚成一股碾壓一切的聲浪,排山倒海般壓向磐石壘,讓大地都在這股力量下微微顫抖。
在這片鋼鐵洪流的前方,是數十門被騾馬拖曳、炮口粗大猙獰的紅夷大炮!
黑洞洞的炮口如同巨獸的眼瞳,冰冷地指向那座最後的堡壘,仿佛在審視即將被吞噬的獵物。
炮車碾過凍土,留下深深的轍痕,如同大地被犁開的傷口,觸目驚心。
中軍大纛之下,多鐸一身金燦燦的甲胄,在晨曦中閃爍著刺眼的光芒,如同移動的太陽,卻散發著冰冷的氣息。
他端坐於高大的戰馬之上,戰馬不安地刨著蹄子,鼻孔噴出白氣。千裏鏡早已舉起,冰冷的鏡片後,是毫不掩飾的、如同看螻蟻般的輕蔑與毀滅的欲望。
他清晰地看到了磐石壘那獨特的棱堡輪廓,看到了牆頭仍在與沙定洲土司兵糾纏的守軍身影,看到了那麵在風中獵獵作響、刺眼無比的血色戰旗!
“哼!苟延殘喘!”多鐸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聲音冰冷刺骨,帶著毫不掩飾的不屑。
千裏鏡微微下移,鎖定了堡壘外圍如同沒頭蒼蠅般、被川東軍火銃壓製得抬不起頭的沙定洲部。
“廢物!連這點殘渣都啃不動!”他放下千裏鏡,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如同貓戲老鼠般看著獵物最後的掙紮,對著身邊的傳令官,聲音不高,卻如同寒冰墜地,帶著絕對的威嚴和毀滅性的力量:“傳令!前鋒營,肅清外圍雜魚!炮隊,即刻展開!目標——”他的馬鞭帶著淩厲的破空聲,
“啪”地一聲脆響,狠狠指向磐石壘那在晨光中逐漸清晰的棱角牆體,動作充滿了暴虐的快意。
“給本王——把那座礙眼的烏龜殼,連同裏麵那些不知死活的蟲子,轟成齏粉!”
“嗻!”傳令官的聲音帶著狂熱的戰栗,立刻策馬飛奔傳令,馬蹄聲在陣列中疾馳而去。
嗚——嗡——!更加高亢、更加急促的號角聲撕裂長空!那是進攻的信號,是死亡的序曲!
如同沉睡的巨獸被喚醒,八旗前鋒營的精銳騎兵如同離弦之箭,從主力陣列兩側呼嘯而出,馬蹄揚起漫天塵土!
他們目標明確——直撲還在壕溝外與磐石壘守軍糾纏的沙定洲土司兵!
“滿洲大爺來了!快閃開!”
“滾開!別擋道!死蠻子!”土司兵驚恐的叫喊瞬間被淹沒在鐵蹄的轟鳴中!
精銳的八旗騎兵根本無視這些
“友軍”,如同鋼鐵洪流般直接碾壓過去!彎刀毫不留情地劈砍向任何擋在衝鋒路線上的身影,無論是明軍還是土司兵!
沙定洲的部隊瞬間大亂,如同被開水澆灌的蟻窩,哭爹喊娘地向兩側潰散,再也不敢靠近堡壘半步!
沙定洲本人也隻能在親衛拚死保護下,狼狽地退向遠方,望著多鐸那高高在上的大纛,眼中充滿了怨毒和恐懼,卻敢怒不敢言,隻能咬牙切齒地看著自己的人被肆意屠戮。
外圍障礙,被八旗以最霸道、最冷酷的方式瞬間
“肅清”,堡壘前隻剩下一片狼藉的屍體和哀嚎的傷兵。與此同時,八旗炮隊的動作快得驚人!
訓練有素的炮手如同精密的機器,迅速將沉重的紅夷大炮從拖曳狀態解脫,沉重的炮架重重砸在預先選定的炮位上,發出
“哐當”的巨響。巨大的鐵鏟挖掘著凍土,
“哢哢”作響,穩固炮身。火藥桶被迅速搬運到位,桶身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沉重的實心鐵彈被擦拭得鋥亮,如同死神的淚珠,被填入炮膛。
一門門象征著毀滅的紅夷大炮,在磐石壘的射程之外,如同毒蛇般昂起了頭顱,冰冷的炮口死死鎖定目標,炮口的陰影投射在地麵,如同一張張擇人而噬的嘴。
整個磐石壘,陷入一片死寂。牆頭的廝殺停止了,所有人都被遠方那森嚴的陣列和黑洞洞的炮口所震懾,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壓力讓人喘不過氣,連風都似乎停止了流動。
隻有那麵血旗,在越來越亮的晨光中,依舊不屈地飄揚,在死寂中顯得格外醒目。
林宇站在牆頭,血色的披風被晨風吹得筆直,獵獵作響。他望著那迅速展開的炮陣,望著多纛之下那個如同魔神般的身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冰封的決絕,仿佛一座亙古不變的石像。
他握緊了腰間的
“靖虜”劍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手背青筋暴起。
“林帥…”陳墨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站在林宇身側,目光緊緊盯著遠處的炮位,大腦飛速計算著可能的彈著點和堡壘的薄弱環節。
他快速對身邊的傳令兵下令:“傳令!所有非戰鬥人員,立刻進入地下掩蔽所!動作快!牆頭守軍,除觀察哨外,全部撤入棱堡內側掩體!川東軍火銃隊,準備應對敵軍步騎衝擊,暫避炮火!快!不得有誤!”命令迅速傳達下去,如同電流般傳遍整個堡壘。
堡壘內部響起急促的銅鑼聲和呼喊聲,
“鐺鐺鐺”的鑼聲急促而密集,催促著每個人行動起來。士兵們沉默而迅速地執行命令,撤離暴露的牆頭陣地,躲入棱堡厚重牆體後方的射擊甬道或更深的地下掩體,動作井然有序,沒有絲毫慌亂。
巨大的恐懼籠罩著每一個人,但長期的浴血奮戰和紀律性讓他們保持著最後的秩序,眼神中雖有恐懼,卻無退縮。
就在最後一名守軍剛剛撤入掩體的瞬間——轟——!!!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猛然炸開!
如同九霄雷霆在耳邊炸裂!大地劇烈地顫抖,腳下的石塊都在跳動!磐石壘厚重的牆體仿佛都**了一下,發出沉悶的聲響!
第一枚紅夷大炮的實心鐵彈,帶著毀滅性的動能,狠狠砸在磐石壘西側一處突出的棱角平台下方!
那是葉夢珠精心設計、用於彈跳炮彈的傾斜牆麵!砰——哢嚓!沉悶到令人心髒驟停的撞擊聲!
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岩石碎裂聲!堅固的條石表麵瞬間被砸出一個巨大的凹坑,蛛網般的裂紋以落點為中心瘋狂蔓延,如同猙獰的蛇!
碎裂的石塊如同暴雨般四濺飛射,帶著呼嘯的風聲!整個棱角平台都劇烈地晃動了一下,仿佛隨時會坍塌!
躲在平台後方甬道裏的川東軍火銃手們被震得東倒西歪,耳膜嗡嗡作響,如同有無數隻蜜蜂在裏麵飛舞,灰塵簌簌落下,嗆得人無法呼吸!
轟!轟!轟!轟!緊接著,如同地獄的喪鍾被連續敲響!數十門紅夷大炮次第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巨大的炮口噴吐出長長的、橘紅色的火舌和濃密的硝煙,將炮位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
一枚枚沉重的、帶著死亡呼嘯的實心鐵彈,撕裂空氣,發出尖銳的
“咻——”聲,如同隕石雨般狠狠砸向磐石壘!炮彈如同重錘,無情地轟擊著堡壘的每一寸肌膚!
有的炮彈重重砸在傾斜的棱堡牆麵上,發出令人心悸的悶響,留下觸目驚心的深坑和蛛網般的裂痕,巨大的動能甚至讓炮彈高高彈起,帶著餘威飛入堡壘內部,
“轟隆”一聲砸塌了一座存放雜物的石屋,煙塵衝天而起,遮天蔽日!有的炮彈則精準地命中了堡壘上方的垛口和女牆!
堅固的石塊如同豆腐般被瞬間粉碎!碎石和磚塊如同冰雹般砸落,躲在下方甬道裏的士兵即使未被直接命中,也被震得氣血翻湧,口鼻流血,頭暈目眩!
更有一枚炮彈,帶著淒厲的尖嘯,幾乎是擦著堡壘最高處那麵血旗的旗杆飛過!
強勁的氣流瞬間將旗麵撕開一道巨大的口子!獵獵作響的血旗,在狂暴的炮火中劇烈地飄搖、殘破,卻依舊死死釘在旗杆之上,紅色的旗麵在硝煙中格外醒目,如同燃燒的火焰!
轟隆隆!炮擊連綿不絕!一輪接著一輪!大地在顫抖,空氣在燃燒,硝煙迅速彌漫,將整個磐石壘籠罩在一片昏黃與死亡的陰影之中!
堡壘堅固的牆體在承受著前所未有的考驗,條石在**,裂縫在蔓延,每一塊石頭都在炮火中顫抖!
每一次炮彈命中,都像是在堡壘的軀體上撕開一道新的傷口,鮮血淋漓!
堡壘內部,如同地獄。巨大的爆炸聲在密閉的空間內回蕩,震得人頭暈目眩,五髒六腑都仿佛移了位,胸口沉悶得如同被巨石壓住。
灰塵彌漫,嗆得人無法呼吸,隻能用衣袖捂住口鼻。傷員營裏傳來壓抑不住的痛苦**和恐懼的哭泣,那些本就重傷的士兵在炮擊的震動下,傷口再次崩裂,鮮血染紅了鋪蓋,場麵慘不忍睹。
地下掩蔽所裏,擠滿了臉色慘白、瑟瑟發抖的婦孺和非戰鬥人員,每一次炮擊都引起一陣絕望的騷動,孩童的哭聲在掩蔽所裏低低響起,卻又被大人緊緊捂住嘴,隻能發出嗚咽的聲音。
在堡壘深處,相對堅固的
“匠作間”臨時改成的重傷員營房內,氣氛同樣壓抑到了極點,與外麵的炮火轟鳴形成鮮明的對比。
吳明遠剛剛小心翼翼地將那顆從蜈蚣刀鞘中取出的暗金色蠟丸捏碎,蠟殼碎裂發出輕微的
“哢嚓”聲。一股極其清冽、帶著奇異草木芬芳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驅散了部分血腥和硝煙味,帶來一絲生機。
蠟殼內,是幾粒深褐色、散發著瑩潤光澤的藥丸,如同濃縮的希望。他毫不猶豫,立刻取出一粒,用溫水化開,在葉夢珠緊張的注視下,小心翼翼地撬開李定國緊閉的牙關,將藥液緩緩灌入,動作輕柔而專注。
李定國躺在簡易的木床上,臉色呈現出一種死寂的青黑,嘴唇幹裂發紫,呼吸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胸口的起伏如同風中殘燭。
他身上的傷口雖經處理,但中毒太深,肌肉已開始出現不自然的僵硬和細微的抽搐,生命的氣息正在一點點流逝。
藥液灌下,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堡壘外傳來的恐怖炮擊轟鳴,都讓營房劇烈震動,灰塵簌簌落下,在油燈的光芒下飛舞,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曳,仿佛隨時會熄滅。
葉夢珠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幾道彎月形的血痕也渾然不覺。
吳明遠額頭布滿汗珠,沿著臉頰滑落,滴落在衣襟上,他卻顧不上擦,手指搭在李定國冰冷的手腕上,全神貫注地感受著那微弱到幾乎消失的脈搏,每一次跳動都牽動著他的心弦。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突然!李定國那如同死屍般僵硬的手指,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
幅度微小,卻清晰可辨!緊接著,他深陷的眼皮之下,眼球似乎極其困難地轉動了一下!
一直搭在他手腕上的吳明遠,猛地感覺到那微弱如遊絲的脈搏,似乎……跳動得有力了一絲!
雖然依舊微弱,卻帶著一種頑強的生命力!
“有反應了!”吳明遠的聲音帶著狂喜的顫抖,猛地抬頭看向葉夢珠,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了曙光!
“脈搏!脈搏在增強!毒素…毒素在被壓製!這藥有效!”葉夢珠緊繃的臉上,瞬間綻放出一絲如釋重負的、近乎虛脫的笑意,眼角甚至有淚光閃爍。
她看著李定國那依舊青黑、但眉宇間似乎有了一絲微弱生氣的臉龐,又看了看外麵被炮火映得忽明忽暗的天空,喃喃道:“撐住…李將軍…撐住啊…我們都在等你…”而此刻,在棱堡最核心、也是防護最嚴密的指揮掩體內。
林宇和陳墨站在瞭望孔前。瞭望孔由多層厚重的石板交錯構成,隻留下狹窄的縫隙觀察外部,如同堡壘的眼睛。
每一次炮彈命中堡壘,掩體都劇烈震動,灰塵碎石從頭頂簌簌落下,在地麵堆積起薄薄一層。
透過縫隙,他們看到的是一片末日景象。堡壘的外牆已是滿目瘡痍,巨大的彈坑、猙獰的裂痕隨處可見,仿佛隨時會整體坍塌。
硝煙彌漫,遮天蔽日,將天空染成了昏黃色。那麵殘破的血旗,在炮火掀起的狂風中,如同浴火的鳳凰,依舊在最高處頑強地飄揚,紅色的旗麵在灰暗的背景下格外耀眼!
“葉娘子的棱堡…頂住了第一輪…”陳墨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但更多的是凝重,他指著牆體上那些巨大的裂痕和一處被炮彈反複轟擊、已經開始明顯向內凹陷的區域,
“但…撐不了太久。多鐸的炮隊訓練有素,他們在調整角度,下一輪…會更準,更狠,我們的防線快頂不住了!”林宇沒有說話,隻是死死盯著外麵,目光如同鷹隼般銳利。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冒著硝煙的炮口,掃過遠處多纛之下那個模糊卻如同山嶽般壓迫的身影,最後,定格在那麵殘破卻依舊不屈的血旗之上。
他的眼神,如同被冰封的火山,在毀滅的炮火中,燃燒著更加熾烈、更加決絕的火焰,仿佛要將這黑暗焚燒殆盡!
炮擊,隻是開始。多鐸的鐵蹄和步兵,還在炮火之後虎視眈眈,如同蓄勢待發的猛獸。
磐石壘的每一塊石頭,都在炮火中**,承受著前所未有的考驗。但火種未熄,血旗未倒!
真正的煉獄,才剛剛拉開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