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壕釣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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磐石新壘的指揮塔,是用新采的青灰色花崗岩砌成,每一塊石料都經過匠人精心打磨,接縫處嚴絲合縫。塔身高逾十丈,如同一頭蟄伏的遠古巨獸驟然昂起頭顱,穩穩盤踞在堡壘中央的製高點。塔頂四周沒有半分遮擋,寒風裹挾著戰場殘留的血腥氣呼嘯而過,將整個狹長山穀的脈絡與遠方逼近的敵軍,毫無保留地鋪展在瞭望者眼前 —— 東側是連綿起伏的丘陵,西側是密不透風的原始山林,而正前方,那片曾被白帝城守軍鮮血浸透的土地,正被一股鐵灰色的洪流緩緩覆蓋。
林宇、葉夢珠、陳墨三人並肩立於塔頂的石質瞭望窗前,冰冷的石麵透過甲胄的縫隙滲進肌膚,卻遠不及空氣中彌漫的凝重更讓人窒息。林宇手中的千裏鏡是工部最新監製的精鐵製品,鏡筒打磨得光滑如鏡,此刻鏡片卻帶著徹骨的寒意,緊緊貼著他的眼眶。視野裏的景象如同最鋒利的刀,一寸寸割裂著人心:白帝城的殘垣斷壁早已被踏平,無數清軍士兵身著玄鐵盔甲,手持長矛大刀,如同遷徙的蟻群般漫過廢墟,密密麻麻的兵刃在殘陽下反射出冷硬的寒光,匯聚成一片閃爍著死亡氣息的金屬海洋。
而在這片 “海洋” 的中央,一麵鑲黃邊的龍旗正傲然挺立 —— 明黃色的旗麵上,五爪金龍張牙舞爪,金線繡成的鱗片在暮色中依舊耀眼。旗手身後,是多鐸親率的三百精銳護衛,他們個個身材魁梧,甲胄上鑲嵌著銅釘,腰間懸掛著彎刀,步伐整齊劃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那麵龍旗不僅是清軍最高統帥的象征,更像是一麵招引死亡的魔幡,以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朝著磐石新壘的方向穩步推進。
林宇的目光緩緩移動,最終落在西側山林的邊緣 —— 那裏的樹木枝葉異常晃動,幾抹赤黑色的紋路在樹影間一閃而過。他心中一沉,沙定洲的彝兵果然沒有離開。那些常年生活在山林裏的戰士,擅長偽裝與突襲,此刻正像潛伏的毒蛇般藏在陰影中,臉上塗抹著象征凶神的赤黑紋彩,隻露出一雙雙閃爍著貪婪與狠戾的眼睛,等待著清軍與新壘守軍兩敗俱傷的時刻,給予致命一擊。
“哢嗒” 一聲輕響,林宇緩緩放下千裏鏡,金屬鏡筒與石窗台碰撞,在寂靜的塔頂顯得格外清晰。他沒有說話,目光掠過腳下這座凝結著葉夢珠無數心血的堡壘 —— 犬牙交錯的棱堡棱角如同一頭頭蓄勢待發的猛獸,巨大傾角的斜堤能最大限度削弱攻城武器的衝擊力,深闊的壕溝裏早已布滿尖刺與陷阱,每一處設計都彰顯著冰冷而嚴謹的防禦美學。可再堅固的堡壘,終究需要活生生的人去守護,此刻他能清晰地聽到,堡壘下方傳來的士兵們調整武器的細微聲響,那是他們最後的防線,也是整個南明政權最後的希望。
“林帥。” 陳墨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空氣中的凝重一並吸入肺腑,聲音低沉卻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重負,“各營清點完畢。連同剛剛從白帝城撤入的傷員裏,那些還能握住刀槍的,再加上新壘原本的預備隊,如今能戰之兵…… 不足三千。”
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像是要說出什麽足以壓垮人心的秘密,最終還是咬牙道:“火藥儲備更是吃緊 —— 重炮與配重投石機所用的顆粒火藥,隻夠支撐三輪齊射;火銃的鉛彈雖還有些庫存,但若是戰事陷入僵持,拚消耗的話……” 後麵的話他沒有說下去,可所有人都明白其中的含義 —— 鉛彈耗盡之日,便是新壘失守之時。塔頂的寒意驟然加重,仿佛有一把無形的利刃懸在頭頂,隨時可能落下。
林宇的目光越過堡壘的棱角,落在外圍那片相對空曠的平地 —— 那裏曾是附近村民耕種的田地,如今卻被踩得寸草不生,即將成為新的修羅場。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石窗台上敲擊,“篤、篤、篤” 的聲響規律而低沉,如同死亡倒計時的鍾擺,在寂靜的塔頂回蕩。葉夢珠與陳墨都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等待著,他們知道,這敲擊聲停止之時,便是決定所有人命運的命令下達之刻。
片刻後,敲擊聲驟然停止。
“傳令。” 林宇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穿透力,瞬間讓塔頂呼嘯的寒風都仿佛凝固,“第一條 —— 棱堡所有重炮、配重投石機,即刻裝填實心彈與巨石,標尺定於最大射程之外一百步。告訴各炮位統領,無我親令,哪怕敵軍衝到壕溝前,任何人膽敢擅自開火,以軍法從事,斬立決!”
他特意加重了 “斬立決” 三個字,目光掃過身後待命的傳令兵,眼神中的冷厲讓傳令兵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雙手緊握令旗,不敢有半分懈怠 —— 這道命令看似反常,實則是為後續的陷阱鋪墊,一旦提前暴露火力,所有計劃都將功虧一簣。
“第二條 —— 命後勤營即刻將所有傷兵轉移至堡壘後方的臨時醫帳,能行動的輕傷員協助搬運物資;所有民夫全部撤回內城,不得在棱堡附近逗留。告訴他們,守住自己的位置,就是在守住防線,擅自離崗者,與逃兵同罪。”
林宇的聲音沒有絲毫停頓,每一道命令都清晰明確。他知道,此刻堡壘內不僅有士兵,還有數千名協助築城的民夫與傷兵,若不妥善安置,混亂之下很可能會打亂部署,必須讓每一個人都清楚自己的職責,才能凝聚起最大的力量。
“第三條 —— 所有火銃手、弓弩手,即刻進入胸牆及棱堡射擊孔位,隱蔽待命!” 他再次加重語氣,目光銳利如刀,“告訴他們,未得號令,不得暴露身形,不得探頭張望,甚至連呼吸都要放輕!若有誰不小心暴露目標,以通敵論處,就地正法!”
雙重強調的隱蔽性,是為了讓清軍誤以為新壘兵力空虛。火銃手與弓弩手是防守的關鍵力量,他們的位置一旦暴露,很可能會成為清軍重炮的目標,隻有藏在射擊孔後,才能在關鍵時刻給予敵軍致命一擊。
“第四條 —— 調派二十名精銳工兵,攜帶撬棍與繩索,即刻前往西側彈藥庫,將庫中那四門‘霹靂炮’轉移至西側棱角堡內側陰影之下。” 林宇特意停頓了一下,詳細描述著霹靂炮的外形,“就是那四門短粗如石臼、通體黝黑沉重,炮口能容下一個成年人腦袋的臼炮,務必小心搬運,不可磕碰。”
他接著說道:“給霹靂炮裝填最大號霰彈包,按鐵砂七成、碎瓷兩成、鉛丸一成的比例配製,每門炮至少裝填三斤!炮口仰角調至極限,引信提前備好,炮手就在炮位旁隱蔽,聽我號令點火!”
這四門霹靂炮是工部耗時半年打造的秘密武器,短炮身意味著射程有限,卻能在近距離爆發出驚人的殺傷力,尤其是混合了鐵砂、碎瓷與鉛丸的霰彈,一旦發射,便能形成一片死亡彈幕,是他為清軍騎兵準備的殺手鐧。而將炮位設在陰影之下,也是為了隱藏這最後的底牌。
“第五條 —— 工程營聽令!” 林宇的聲音裏終於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即刻在壕溝之外,雷區邊緣最顯眼的位置,用沙袋、廢棄門板、斷梁木料堆砌三座凸出地麵、形製規整的掩體。掩體高度要夠,至少有一人高,外形要像模像樣,遠觀必須如同緊急構築的臨時炮位!”
他頓了頓,嘴角似乎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眼神中帶著洞悉人心的銳利:“但記住,裏麵空著!一粒子彈、一塊石頭都不許放進去,連偽裝用的炮架都不要搭!讓清軍遠遠看去,就能看出這是倉促之間建好的‘空架子’!”
明確的數量、材料與位置要求,加上 “空” 的本質,這三座掩體正是他拋出的誘餌。隻有讓多鐸看出這些 “炮位” 的拙劣與空虛,才能徹底勾起對方的驕狂之心,讓其落入預設的陷阱。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傳令兵們不敢有半分耽擱,雙手接過令旗,轉身便朝著樓梯口飛奔而去,甲胄摩擦的聲響與急促的腳步聲在塔內回蕩,迅速將命令傳遞到堡壘的各個角落。
葉夢珠一直凝神聽著,她身為新壘的設計者,對每一處防禦工事的作用都了如指掌。當聽到最後一條關於 “空掩體” 的命令時,她清冷的眼眸中驟然爆發出銳利的精光,如同平靜的寒潭中突然投入了一顆石子,原本緊握的手指微微鬆開,看向林宇的目光中帶著一絲了然:“示敵以弱?”
她的聲音如同冰珠落在玉盤上,清脆卻帶著寒意:“那幾個空蕩蕩的掩體,是你特意拋出的魚餌,等著多鐸上鉤?”
林宇沒有直接回答,他轉過身,目光再次投向遠方那麵越來越近的鑲黃龍旗,夕陽的餘暉落在他的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在陰影中,嘴角那絲冰冷的弧度終於清晰可見,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殘酷:“多鐸自南下以來,連克數城,白帝城一戰更是屠我袍澤、焚我城池,此刻他心中的驕狂早已不可一世。你想,他看到我這新壘表麵空寂無人,壕溝前又突兀立起幾座倉促而成的炮位掩體,卻連一門炮、一個士兵都沒有,會如何想?”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卻字字如刀,仿佛能穿透人心:“他隻會以為,我林宇已是山窮水盡,帶著殘兵倉惶逃入這新壘,連最後幾門重炮都丟在了白帝城的廢墟裏,隻能靠這座看似堅固的‘空殼烏龜’和幾座虛張聲勢的‘炮位’苟延殘喘。他那顆被勝利衝昏的頭腦裏,此刻隻有一個念頭 —— 畢其功於一役,一腳踩碎這隻‘空殼烏龜’,將我等徹底碾為齏粉,好向清廷邀功請賞!”
“畢其功於一役” 的潛台詞呼之欲出,多鐸的驕傲與急功近利,正是林宇此刻最想利用的弱點。
隨著命令的飛速執行,磐石新壘這頭剛剛展露崢嶸的鋼鐵巨獸,瞬間收斂了所有鋒芒,進入了一種詭異的 “假寐” 狀態。堡壘表麵,原本在胸牆後巡邏的士兵如同退潮般消失,一個個鑽進射擊孔洞,隻留下冰冷的石牆暴露在外;棱堡內,工匠們停止了修繕武器的敲打聲,火銃手們屏住呼吸,將槍管輕輕架在射擊孔上,目光緊盯著遠方的敵軍;連負責傳遞消息的斥候,也都撤回了堡壘內側,隻留下幾隻信鴿在塔頂盤旋,隨時準備傳遞情報。
整個堡壘仿佛瞬間變成了一座死寂的空城,隻有那冰冷的花崗岩牆麵在夕陽下反射著沉默的光澤,寒風掠過棱堡的棱角,發出嗚嗚的聲響,如同亡魂的低語。唯有壕溝之外,那三座剛剛用沙袋和破爛木料堆砌起來的空掩體,如同三個拙劣而醒目的瘡疤,突兀地矗立在清軍進攻的必經之路上 —— 沙袋堆疊得並不整齊,露出裏麵的黃土;廢棄的門板上還留著刀砍的痕跡,斷梁木料更是歪歪扭扭地架在上麵,在空曠的戰場上顯得格外紮眼,甚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般的可笑,仿佛是守軍在絕望中做出的最後掙紮。
就在這片刻意營造的死寂之中,遠處的高坡上,一點刺目的金光驟然亮起,如同地平線上突然升起的第二個太陽,瞬間吸引了塔頂三人的目光。
多鐸勒住了他那匹神駿的烏騅馬,戰馬發出一聲低沉的嘶鳴,前蹄輕輕刨著地麵。他身上的甲胄是用純金與玄鐵混合打造,甲片上雕刻著繁複的龍紋,在夕陽下反射出令人無法逼視的耀眼光芒,哪怕隔著數裏之遙,也能感受到那份屬於征服者的傲慢與威嚴。
他緩緩舉起手中那架鑲嵌著紅寶石的精美千裏鏡,鏡筒上的寶石在光線下閃爍著妖異的紅光。鏡片後的目光,帶著一種審視獵物般的冷漠與傲慢,居高臨下地掃視著這座沉默的磐石新壘 —— 他看到了那犬牙交錯的棱堡,看到了深闊的壕溝,卻沒看到一個守軍的身影,甚至連一絲炊煙都沒有。
他的視線如同鷹隼般銳利,在堡壘表麵逡巡片刻後,最終,帶著一絲玩味和毫不掩飾的輕蔑,牢牢定格在了壕溝前那三座新堆砌的掩體之上。那拙劣的工藝、空蕩的內部(從望遠鏡裏隱約能看到沙袋後的空隙),無一不彰顯著 “倉促” 與 “空虛”。多鐸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殘忍而篤定的笑意,那笑意裏帶著對獵物的不屑,也帶著即將獲勝的得意 —— 他果然沒猜錯,林宇已是強弩之末,這座新壘,不過是一座等待被攻破的空殼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