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勤崩潰的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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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噩耗,如同深秋江水般冰冷刺骨,一盆接一盆地潑在川東軍熾熱的戰意上,將那股燎原般的豪情澆得隻剩零星火星,搖搖欲墜。先是前沿哨探回報,清軍在武昌江麵增派了十餘艘艨艟鬥艦,連夜間巡邏都比往日密集了數倍;緊接著,從湘西沅陵方向傳來的消息,徹底讓曾英的心沉到了穀底 —— 那支承載著大軍半數希望的運糧隊,出事了。
    這支運糧隊由二十輛榆木糧車、五十名身經百戰的川東老兵和兩百名自發應征的民夫組成。糧車裏裝滿了稻穀、麥粒和醃肉,是林宇從西南根據地調撥來的緊急補給,也是曾英計劃強渡長**,最後一批能指望的糧草。為了護好這批 “救命糧”,領隊的是在白帝城保衛戰中失去左眼的老兵 “獨眼張”—— 他臉上那道從眉骨劃到下頜的傷疤,是軍功的證明,也是他對大明的忠誠印記。出發前,獨眼張曾拍著胸脯對曾英保證:“大帥放心!就算俺這條老命拚沒了,也得把糧車護到大營!”
    可誰也沒料到,在距離曾英大營不足五十裏的野豬峽,厄運悄然降臨。野豬峽是湘西通往湖廣的必經之路,兩側峭壁如刀削般陡峭,最高處達數十丈,崖壁上垂滿了藤蔓與荊棘,僅中間一條寬不足丈的山道可供通行,陽光都難以穿透崖壁的遮擋,常年彌漫著潮濕的霧氣,正是伏擊的絕佳地點。當運糧隊緩緩駛入峽穀時,山道兩側的寂靜裏,早已藏好了清軍的獠牙。
    “有埋伏!” 獨眼張第一個察覺到不對勁 —— 崖壁上的藤蔓突然晃動了一下,緊接著,一聲尖銳的哨聲劃破了峽穀的寧靜。他猛地拔出腰間的斷刀,僅剩的右眼瞪得通紅,血絲爬滿了眼白,嘶吼著指揮隊伍:“列陣!快列陣!長矛手在前,護住糧車!民夫躲到車後!”
    五十名川東老兵反應極快,瞬間扔下肩上的糧車繩索,舉起長矛結成密集的防禦陣型,長矛尖朝著崖壁方向,閃爍著冷冽的寒光。可清軍輕騎的速度遠超他們的預料 —— 隻見崖壁兩側的山林中,黑影如鬼魅般竄出,數十匹戰馬踏起的煙塵瞬間彌漫了山道,清軍騎兵手持複合弓,弓弦 “嗡嗡” 作響,箭矢如同暴雨般射向運糧隊。
    “噗!噗!” 箭矢穿透皮肉的聲音此起彼伏。幾名長矛手來不及躲閃,箭頭深深紮進胸膛,鮮血順著矛杆流下,染紅了腳下的泥土。民夫們大多是普通百姓,從未見過這般慘烈的戰場,嚇得魂飛魄散,紛紛扔下手中的工具四處逃竄,原本嚴密的防禦陣型瞬間被衝散了缺口。
    清軍騎兵抓住機會,策馬衝進山道。幾名騎士直奔糧車,從腰間掏出火把,點燃後精準地投向糧車的油布 ——“轟!” 的一聲,第一輛糧車瞬間被火焰吞噬,金黃的稻穀在烈焰中爆裂,米粒蹦跳著化為焦炭,珍貴的麥粒被燒得發黑,冒著滾滾濃煙。煙霧順著峽穀蔓延,映紅了傍晚的江麵,連夕陽都被染成了詭異的血色。
    “不!我的糧!” 獨眼張目眥欲裂,看著自己拚死要守護的糧草在火中燃燒,心中的怒火與絕望如同岩漿般翻湧。他看到一名清軍騎兵正舉著火把,走向最後一輛還完好的糧車,那輛車裏裝著的,是給傷兵們準備的小米和醃肉。獨眼張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他一把扯掉身上的號服,露出滿是傷疤的胸膛,抱起一個燃燒的糧袋,不顧身上的火焰灼燒皮膚的劇痛,嘶吼著衝向那名清軍騎兵:“狗韃子!俺跟你拚了!”
    兩人撞在一起,一同滾下陡峭的山崖,墜入下方湍急的河流。水花濺起的瞬間,便被崖壁上滴落的火星蒸騰成白霧,隻留下水麵上漂浮的火焰與血跡,很快又被洶湧的河水卷走,消失得無影無蹤。
    火光中,殘存的民夫和傷兵絕望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一名年近六旬的老民夫癱坐在地上,雙手死死抓著一把被燒焦的稻穀,放聲痛哭:“這可是救命糧啊!沒了糧,大軍可怎麽辦啊!” 還有幾個年輕民夫,撿起身邊的石頭,紅著眼衝向清軍,卻剛跑出幾步,就被箭矢射穿胸膛,身體重重摔倒在糧車旁,鮮血染紅了車輪。
    當三名渾身浴血、帶著箭傷的幸存者連滾帶爬衝進曾英大營時,曾英正站在輿圖前,用手指沿著長江的路線規劃著強渡方案,身邊的副將們還在討論著如何利用夜間大霧掩護行軍。“大帥!不好了!運糧隊… 運糧隊被劫了!糧車全燒了!張老哥他… 他也沒了!” 幸存者跪在地上,聲音嘶啞,淚水混著血水從臉上滑落。
    曾英手中的紫檀木馬鞭 “啪” 地一聲被生生捏斷,碎片散落一地。他猛地轉過身,臉色瞬間鐵青如寒鐵,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原本燃燒著戰意的眼中,第一次出現了動搖的神色 —— 那可是大軍最後的希望啊!沒有糧草,別說強渡長江,就算是守住南岸,都成了奢望。他揮了揮手,讓親兵把幸存者帶下去療傷,自己則站在輿圖前,久久沒有說話,帳內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連副將們都不敢出聲,隻能看著大帥的背影,感受著他身上散發出的絕望與憤怒。
    屋漏偏逢連夜雨。沒過多久,前線營寨的軍需官李老栓,又帶來了更壞的消息 —— 營中存糧,告急了。
    鏡頭沉入川東軍的前線營寨,褪去了往日的軍威與榮光,露出了猙獰而殘酷的底色。傍晚時分,本該是炊煙嫋嫋、士兵們吃飯休整的時間,如今卻一片死寂。幾口巨大的行軍鍋架在篝火上,鍋裏翻滾著稀薄得能照見人影的 “粥”,水麵上飄著幾片發黃的幹菜葉,偶爾能看到幾粒碎米,連完整的米粒都難以見到。
    士兵們圍坐在鍋邊,每個人捧著一個缺口的陶碗,碗沿上還沾著上次煮粥留下的痕跡。他們眼神空洞,麵有菜色,顴骨高高凸起,嘴唇幹裂起皮,默默地啜吸著碗中的稀粥,動作緩慢得如同提線木偶。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兵,餓得實在受不了,喝完粥後,用舌頭反複舔著碗底殘留的糊糊,直到碗底被舔得發亮,才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發出細微的嗚咽聲。他叫小石頭,是在家鄉被清軍屠村後,跟著大軍北上的,父母和妹妹都死在了清軍的刀下,他原本以為跟著大軍能報仇,可現在,連這碗稀粥,都快要喝不上了。
    李老栓愁眉苦臉地站在曾英麵前,頭垂得低低的,雙手緊緊攥著賬本,手指因用力而發白。他的聲音幹澀得像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透著絕望:“大帥… 營中存糧,合上今日這頓稀粥,僅… 僅夠三日之需了。後方沅陵的糧道被斷,黔東南的山路又遭土寇襲擾,幾支小股運糧隊都沒能過來;湖廣新複之地十室九空,百姓們自己都靠著挖野菜、啃樹皮過日子,根本征不到糧… 糧… 真的盡了!”
    “盡了?” 曾英的聲音沙啞得幾乎認不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十萬大軍,就隻剩三日糧草?”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麽,卻隻攥住了一把空氣。
    李老栓點點頭,眼中滿是淚水:“是… 是盡了。連戰馬的草料,都隻夠支撐兩日了。今早已經有幾匹老馬,餓得站不起來了…”
    火器營內,更是一片死寂。士兵們坐在地上,無奈地擦拭著心愛的鳥銃和三眼銃,槍管冰冷得像塊石頭,藥池裏空空如也,連一點火藥殘渣都沒有。老兵王鐵匠拿起腰間的火藥葫蘆,搖了搖,裏麵傳來 “沙沙” 的輕響,可倒過來晃了又晃,隻抖落出幾點可憐的黑末,落在掌心,輕輕一吹便沒了蹤影。“唉… 成了燒火棍嘍…” 他苦笑著對身邊的同伴說,聲音裏滿是絕望,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透著深深的無力,“沒有火藥,這鳥銃還不如一把菜刀管用。就算強渡長江,咱們拿什麽跟清軍的火炮拚啊?” 同伴們沉默著,沒有人反駁 —— 他們都知道,沒有火器支援,想要突破清軍的江防,難如登天。
    傷病營則成了人間地獄。簡陋的棉布帳篷歪歪斜斜地搭在地上,不少帳篷的角落還在漏雨,地麵上積著渾濁的雨水,混著血跡,散發出刺鼻的味道。帳篷裏擠滿了**的傷兵,有的斷了胳膊,用破布簡單包紮著,傷口滲出的血把布都染紅了;有的折了腿,隻能躺在地上,時不時發出痛苦的哼唧;還有的身上帶著深可見骨的刀傷,傷口已經開始化膿,爬滿了蛆蟲。
    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血腥味和傷口化膿的腐臭味,令人窒息。蠅蟲在帳篷內飛舞,肆無忌憚地落在傷兵的創口上,卻無人驅趕 —— 連醫護兵都餓得有氣無力,坐在角落啃著樹皮,根本沒有力氣照顧傷兵。一名老軍醫蹲在地上,手裏拿著一把燒紅的烙鐵,正徒勞地去燙一個士兵腿上的創口,試圖用高溫阻止感染。“滋啦” 一聲,白煙升起,伴隨著士兵撕心裂肺的慘叫,那聲音穿透帳篷,在營寨裏回蕩,讓人聽著頭皮發麻。可旁邊的傷兵們隻是麻木地看著,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仿佛那慘叫與自己無關 —— 他們知道,沒有藥物,沒有糧食,很多人都活不過今晚,下一個被烙鐵燙的,可能就是自己。
    夜幕緩緩降臨,營寨裏的篝火漸漸熄滅,隻剩下幾處零星的火星,在黑暗中閃爍。寒風刮過,帶著江水的濕冷,吹得帳篷嘩嘩作響,也吹得每個士兵的心,越來越沉。後勤崩潰的絞索,正一點點勒緊,將川東軍逼向絕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