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帥的無奈與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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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磐石新壘的指揮塔頂層,空氣凝滯得如同灌滿了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壓迫感,仿佛要將人的肺腑壓碎。夕陽的餘暉透過狹長的石窗斜照進來,在冰冷的青石板地麵上切割出幾道刺眼的光斑,光斑邊緣的塵埃在光柱中緩緩浮動,卻絲毫無法驅散室內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 那是絕望與焦慮交織的冷。
    巨大的沙盤占據了房間中央,其上用細沙堆塑的山川河流脈絡清晰,可那條蜿蜒的長江水道,此刻卻像一道猙獰的傷口,將神州大地撕裂成南北兩半。案頭,來自前線的文書堆積如山,幾乎要將沉重的楠木桌案壓垮。每一封文書的封皮上,都沾染著湖廣的塵土與血跡,墨跡未幹的字裏行間,透著曾英那力透紙背的焦灼與絕望:“糧秣殆盡,兵士饑餒,日食稀粥兩碗,多有士兵暈厥於陣前…”“清虜水師封鎖江麵,輕騎晝夜襲擾糧道,三日之內,三批運糧隊覆沒…”“強渡受挫,陳屍江畔,殘兵望北興歎,士氣低至冰點…” 這些文字,像一塊塊冰冷的烙鐵,燙在每一個看到它的人心裏。
    窗外,堡壘內匠坊的鍛鐵聲依舊規律地響著,“叮叮當當” 的敲擊聲清脆而堅定;不遠處,士兵操練的號令也隱約可聞,那是磐石新壘的脈搏在頑強跳動。然而,這象征著力量與秩序的聲音,此刻卻與指揮室內令人窒息的死寂形成了最殘酷的對比 —— 仿佛外麵的生機與活力,都被這厚厚的石牆隔絕在外,隻剩下室內無邊的困境與絕望。
    沙盤之上,那曾象征明軍銳不可當的赤色箭頭,此刻像被折斷的利劍,在長江南岸戛然而止。箭頭邊緣的沙土因連日無人修整,簌簌散落,原本淩厲的尖角被磨得模糊,露出斑駁的木芯 —— 那木芯曾被工匠精心打磨,如今卻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如同被澆熄的火焰,再無往日鋒芒。更令人心驚的是,在箭頭前端的沙地上,散落著十幾粒細碎的石子,那是參謀們臨時標注的 “潰退標記”,每一粒石子都代表著一隊士兵在強渡失敗後被迫後撤的痕跡,密密麻麻,像一道道刺目的傷疤,刻在湖廣的版圖上。
    與之形成慘烈反差的,是長江北岸那片令人窒息的藍色。代表清軍營壘的藍色小旗,密密麻麻插滿了江岸,旗麵上的鑲黃圖案在夕陽下泛著冷光,每一麵小旗之間的距離不足三丈,形成一道密不透風的防線;象征炮台的木質模型一字排開,炮口齊刷刷對準南岸,模型底座上還沾著模擬硝煙的黑色粉末,仿佛下一秒就要噴出致命的火舌;水寨的標記更是沿著江麵延伸出數裏,用藍色棉線模擬的戰船陣列,將長江水道牢牢封鎖,連一隻飛鳥都難以突破。更可怕的是,幾隊代表增援部隊的藍色小旗,正沿著漢水、江北驛道的方向緩緩移動 —— 那是從陝西、河南調來的清軍精銳,在沙盤上形成一片洶湧的藍色海洋,將武昌北岸圍得水泄不通,仿佛要將南岸的明軍徹底吞噬。
    那條用藍寶石碎片拚接而成的長江水道,在夕陽的映照下反射著冰冷的光。碎片邊緣的棱角鋒利如刀,將長江切割成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無情地橫亙在光複中原的道路上。微風拂過沙盤,赤色箭頭的沙土又落下幾粒,而藍色小旗卻紋絲不動,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曾經 “飲馬長江、直搗燕京” 的雄心壯誌 —— 如今,這道江水,成了橫在夢想與現實之間最殘酷的屏障。
    “噔噔噔 ——” 沉重的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打破了指揮室的死寂。陳墨扶著牆壁,一步一步艱難地走進來,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帶著長途跋涉的虛浮。他身上的青色官袍沾滿了塵土,衣角被荊棘劃破了三道長長的口子,露出裏麵打了補丁的白色襯布;腰間的玉帶歪斜著,上麵的玉扣碎了一塊,顯然是在路上摔過跤。他的眼圈深陷,眼下的烏青如同被墨汁染過,嘴唇幹裂得滲出血絲,每一次開合都牽扯著嘴角的傷口,帶來刺痛。他手中緊握著一卷磨損嚴重的地圖,地圖邊緣因反複翻閱而卷成了毛邊,上麵還沾著幾塊暗紅色的汙漬 —— 那是護糧士兵的血,在轉運途中濺上去的。
    “林帥…” 陳墨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生鏽的鐵器,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幹裂的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前線… 前線已是油盡燈枯!” 他快步走到沙盤旁,幾乎是撲在上麵,展開手中的地圖。手指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指甲縫裏還嵌著泥土,劃過那條從西南腹地延伸至長**線的補給線 —— 那線用淡青色墨水繪製,細得像一根頭發絲,隨時可能斷裂。“從遵義到嶽州,千裏轉運,山高水險,光是翻越大婁山,就倒斃了兩百多匹騾馬!”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壓抑已久的悲憤,“清虜輕騎如跗骨之蛆,白天躲在山林裏,晚上就出來劫糧!‘夜梟’斥候隊的弟兄們為了護糧,夜裏連眼都不敢閉,可還是… 還是折損了三成!隊長王小石的堂弟,才十七歲,為了擋住清軍的箭,硬是用身體護住了糧車…”
    陳墨的聲音哽咽了,他深吸一口氣,才繼續說道:“即便如此,運抵前線的糧秣,十成之中,損耗高達六七成!剩下的這點糧食,分給十萬大軍,每天每人隻能喝兩碗稀粥,連米粒都數得清!這哪裏是打仗,這是在餓著肚子等死啊!” 他的手指重重戳在湖廣新複之地的區域,指甲幾乎要將地圖戳破,聲音裏帶著泣血般的控訴:“大帥,您是不知道,湖廣這地方經清虜反複蹂躪,早已十室九空,赤地千裏!去年清軍屠了荊州城,今年又燒了常德的糧倉,殘存的百姓連樹皮都快啃光了,易子而食的慘劇,上個月就在澧州發生了兩起!咱們想從地方征糧,根本無糧可征!想招募民夫,可那是用命在填這無底之壑啊!上個月有五十個民夫,在路上餓暈了十二個,被清軍襲擊死了八個,最後隻剩下三十個,連一輛糧車都拉不動…”
    他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那血絲像一張密密麻麻的網,籠罩著他的雙眼,裏麵盛滿了絕望與哀求:“林帥!我軍鋒芒已盡,就像一個巨人,伸出的手臂血脈已近枯竭!再強行輸血,強行攻打,不僅打不贏清軍,連咱們現有的地盤都保不住!恐… 恐肢體不保,斷臂難存啊!”
    陳墨話音剛落,葉夢珠清冷的聲音便在指揮室內響起,如同一塊寒冰投入滾燙的油鍋中,瞬間讓室內的空氣都凝固了。她依舊穿著那身沾有機油與炭灰的匠作服,衣服的袖口磨得發亮,胸前還沾著幾塊黑色的鐵屑,那是今早鍛打炮管時濺上去的。她手中拿著一枚代表***的木製模型,模型上還沾著些許木屑,邊緣被反複摩挲得光滑。她的神情依舊冷靜,眼神銳利如刀,掃視著沙盤上的器械標記,但若仔細觀察,便能發現她眼底深處那無法掩飾的嚴峻 —— 那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無奈。
    “軍工之困,亦至絕境。” 葉夢珠走到沙盤旁,將手中的木製模型輕輕放在代表西南匠坊的區域,模型與沙盤碰撞,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西南各工坊,匠人們晝夜不息,爐火從正月燒到現在,連除夕夜都在工坊裏打盹,可人力、物力已達極限。硝石、硫磺儲備三個月前就告罄了,新礦在畢節找到了兩處,可開采、提純至少需要三個月時間,遠水解不了近渴。” 她頓了頓,聲音低沉了幾分,“鉛料也已耗盡,我們走遍了西南的城鎮鄉村,能搜羅的鉛器都搜羅了,連寺廟裏的銅佛都熔了,可還是不夠 —— 一尊佛熔成的鉛,隻能造五十發子彈,根本不夠前線塞牙縫的!”
    葉夢珠拿起一枚代表火銃的木塊,木塊上用紅漆畫著幾道裂痕,模擬著受損的痕跡。她輕輕將木塊放在沙盤上,木塊與沙盤碰撞,發出一聲無力的悶響:“前線的火器,經過連番惡戰,損毀嚴重。三成的火銃銃管因反複射擊而過熱變形,有的甚至炸了膛,傷了自己人;燧發機件磨損崩裂的更多,上個月送回來兩百支火銃,能修好的隻有三十支 —— 沒有足夠的合格精鐵,也沒有足夠的熟手匠人,剩下的隻能當廢鐵賣。” 她將那枚代表彈藥的木塊模型在手中掂了掂,又無奈地放回角落,動作緩慢而沉重,仿佛那木塊有千斤重:“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彈藥的火銃,縱有雷霆之威,亦不過是一根沉重的燒火棍,中看不中用啊!現在前線的士兵,寧願用長矛,也不願用火銃 —— 至少長矛不會因為沒彈藥,在戰場上丟人現眼!”
    冰冷的事實,比陳墨的悲憤控訴更令人心寒。如果說糧草斷絕是斷了明軍的生路,那麽軍工匱乏,就是繳了明軍的武器,讓他們在清軍的火炮麵前,幾乎成了待宰的羔羊。指揮室內再次陷入死寂,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鍛鐵聲,在這一刻顯得格外刺耳,仿佛在嘲笑著這令人絕望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