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泉州城內一家喧囂的地下賭坊後堂。汗臭、煙草和劣質酒液的氣味幾乎凝成實質。王小石已換上一身不起眼的商人服飾，正與一個鼻梁高聳、眼窩深陷、留著濃密虯髯的葡萄牙冒險家對坐。此人曾是澳門葡萄牙當局的低級官員，因債務和酗酒被革職，如今靠著販賣各路情報糊口，是“暗堂”在東南沿海布下的諸多眼線之一。
    “………弗裏斯上校，那個紅毛鬼的指揮官，傲慢得像隻開屏的火雞。”葡萄牙人灌了一口劣質朗姆酒，辛辣的液體讓他齜牙咧嘴，壓低了聲音用生硬的漢語夾雜著葡語說道，“但他帶來的東西……嗝……是真的厲害。比濠鏡（澳門）炮台那些老家夥們用的，射程至少遠兩成，***的威力……嘖嘖，上帝保佑那些被它盯上的可憐蟲。”
    他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混合著敬畏和貪婪的光：“鄭家的人，那個姓馮的管事，像捧著聖物一樣捧著那份協議草案……金幣，大量的金幣，還有……準許他們在福州、廈門自由傳教、設立商館，甚至租借一塊類似濠鏡的地盤…… 代價就是那些大炮，還有……必要時，荷蘭人的戰艦會幫他們‘清理’不聽話的海盜……哼，誰知道‘海盜’指的是誰？”
    王小石麵無表情地聽著，將一枚不小的銀錠推過去。葡萄牙人一把抓過，咬了一下，臉上綻開諂媚的笑容，又多說了幾句：“哦，對了，他們好像還提到了一種新式的……‘快船’？說是比現在的福船快很多，專門用來……呃，‘追剿走私’。我看，就是衝著你們……呃，衝著那些不走鄭家路子的商船來的。”
    信息碎片在王小石腦中飛速拚湊：荷蘭最新式火炮、可能的軍事同盟、針對性的快速戰艦、傳教與租地的深遠企圖…… 每一條都透著致命的危險。鄭芝龍不僅是在購買武器，他是在引入一股足以改變東南海權格局的強大外力，其野心和代價，令人心驚。
    次日黃昏，一份加密的急報，由信鴿和快馬雙重傳遞，帶著東南沿海的鹹風和陰謀的氣息，跨越千山萬水，直送成都蜀王府。
    林宇展開薄如蟬翼的密寫紙，用藥水顯影後，王小石清晰的字跡和那枚拓印下來的異國銅幣圖案呈現在眼前。他的目光掃過一行行情報，最終落在“租借地盤”、“傳教”、“協同清剿”等字眼上，眼神驟然變得冰冷銳利。
    他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坤輿萬國全圖》前，手指先點在山海關外的盛京，緩緩向下，劃過中原，最後重重地按在了東南沿海那片蜿蜒的海岸線上。
    北地的狼煙未熄，東南的海域之下，潛流已洶湧至斯。
    鄭芝龍此舉，無異於引虎驅狼，甚至可能被虎反噬。而荷蘭人，他們的胃口絕不僅僅是金幣和一個小小的租借地。
    “呼……”林宇長長吐出一口鬱氣。局麵比他預想的更複雜，也更危急。西南初定帶來的片刻喘息，瞬間被來自海洋的沉重壓力所取代。
    他沉默片刻，轉身對侍立一旁的書記官沉聲道：
    “傳令：一，命‘暗堂’加大滲透力度，務必拿到荷鄭協議的具體條款副本，或確鑿物證。二，通知陳墨，我們的‘商隊’，是時候去跟那位弗裏斯上校的‘朋友’們做點生意了，價格可以‘特別’優惠。三，讓葉夢珠來見我……我們的‘水師’，不能再慢了。”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書記官卻感到一股山雨欲來的寒意，連忙記錄下命令，匆匆離去。
    林宇再次望向地圖，目光如刀。陸上的棋局還未終了，海上的博弈，已然被迫提前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