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道光，極其微弱。
    它就像是風中殘燭最後的掙紮，又像是深邃黑暗深淵底部，偶然翻湧起的一粒磷光。在那片被法則真空所籠罩的、連光與暗的概念都仿佛被重新定義的絕對靜止領域之中，它本該像一滴落入大海的墨，瞬間消弭於無形。
    然而，它沒有。
    它以一種近乎挑釁的姿態，精準地、清晰地、毫無遺漏地映入了阿斯塔洛斯和他身後那一百名星語者斥候的星魂視野之中。
    那一瞬間，時間仿佛被按下了緩慢的按鈕。
    阿斯塔洛斯那顆本因勝利而變得狂喜與驕傲的賢者道心，就像是被一盆來自九幽冥河的冰水當頭澆下，瞬間冷卻到了冰點。
    他那由無數星辰光輝組成的睿智眼眸，在刹那間便已收縮到了極致，所有的慶幸與自豪都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源自於靈魂最深處的、名為警惕與不安的滔天巨浪。
    “全員，後撤！”
    他的聲音，不再有絲毫的智慧與從容，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決絕與急促。
    這道命令，甚至沒有經過戰爭指揮中心的授權，是他作為這支斥候隊的最高指揮官，所下達的第一次，也是最不符合規程的戰時指令。
    嗡！
    那一百名本還沉浸在劫後餘生喜悅之中的星語者斥候，其身體的反應甚至比他們的大腦更快。他們對於這位帶領他們走出絕望、並最終贏得勝利的帝君，有著一種近乎盲從的絕對信任。
    幾乎是在阿斯塔洛斯聲音響起的瞬間，一百零一道隱蔽與致命的璀璨流星，便已化作了一道道秩序與紀律的幻影，以一種比他們降臨時更加迅捷、更加悄無聲息的速度，向著希望壁壘的方向急速撤離。
    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沒有發出任何多餘的能量波動，就像是一群在深海中感受到了天敵氣息的魚群，瞬間便融入了周圍那片更加深邃的黑暗之中。
    “帝君，發生了什麽？”
    一名貼身護衛在阿斯塔洛斯身旁的星語者小隊長，在確保了整個斥候隊已經進入最高等級的靜默航行模式之後，才用一種加密的靈魂傳訊，小心翼翼地向他那臉色前所未有凝重的統帥詢問道。
    “我們……難道不是已經勝利了嗎？”
    “勝利？”
    阿斯塔洛斯緩緩地轉過頭，他沒有去看自己忠心耿耿的部下，而是依舊死死地盯著那片已經變得越來越遙遠的法則真空地帶，他那由星光所組成的嘴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冰冷的直線。
    他的聲音，在斥候隊內部的加密頻道之中緩緩響起，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幹澀與沙啞。
    “不，孩子，我們從未勝利。”
    “我們隻是……僥幸地從一場必死的棋局之中，撿回了一條命。”
    “我們就像是一群在巨龍的巢穴旁邊，偷走了一片龍鱗的螞蟻，並且還在為自己的偉大戰績而沾沾自喜。”
    “我們根本就不知道，那頭巨龍，它到底……有沒有睡醒。”
    這番帶著悲觀與自嘲的話語，讓整個斥候頻道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的星語者，都從他們帝君的話語之中，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足以將靈魂都徹底凍結的冰冷寒意。
    “帝君，您是指……那個信號？”小隊長艱難地問道。
    “信號？”阿斯塔洛斯發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不，那不是信號。”
    他的腦海之中，不斷地回放著剛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那個符文的閃爍，看似隨機，看似微弱。
    但是，以他那曾經推演過一個宇宙生滅的賢者之眼來看，那道光的背後，隱藏著一種讓他都感到心驚肉跳的秩序與精準。
    它的亮度、它的頻率、它閃爍的時長……所有的一切，都仿佛經過了最精密的計算。
    它並非是在向外界傳遞任何信息。
    它更像是一種……校準。
    就好像一台沉睡了億萬年的古老機器，它的某個零件，在感受到了外界劇烈的環境變化之後，下意識地、本能地，進行了一次自我檢查。
    而這個檢查的過程，極其輕微，輕微到就連那兩位發動了這場戰爭的古老邪神，都未曾察覺。
    但，它卻恰好被他們這群剛剛才平息了戰場風暴的闖入者，給精準地捕捉到了。
    這到底是巧合，還是……某種更加恐怖的必然？
    阿斯塔洛斯不敢想下去。
    他隻知道，那艘隸屬於第七終焉艦隊的黑色旗艦之上，一定隱藏著某個連熵魔之主自己，都不知道，或者說，都無法完全掌控的恐怖存在。
    那個存在，與終結無關，也與腐朽無關。
    它更加古老，更加詭異，更加……深不可測。
    “命令，星塵之眼單元，立刻啟動因果回溯協議。”
    在率領著斥候隊撤離到了一個他自認為安全的距離之後，阿斯塔洛斯終於下達了他的第二道指令。
    “是，帝君！”
    斥候隊之中，立刻有三名氣息最為深邃、雙眸之中仿佛蘊含著星辰生滅的星語者，脫離了隊列。
    他們以一種極其玄奧的方式，組成了一個三位一體的穩定陣型。
    緊接著，他們同時舉起了自己手中那由吉安娜所特製的、鑲嵌著微型混沌之心碎片的奧術星盤。
    “星海為卷！”
    “光陰為筆！”
    “溯源！”
    伴隨著他們三人虔誠與莊嚴的共同咒語，那三麵奧術星盤的鏡麵之上，在瞬間便已投射出了三道智慧與奧秘的璀璨星光。
    那三道星光在虛空之中迅速地交匯、融合，最終，在他們的麵前，共同構築出了一副巨大無比的、完全由純粹的因果與光陰法則所組成的動態星圖。
    而星圖的核心，正是那艘被囚禁的黑色旗艦。
    這便是星語者文明最引以為傲的不傳之秘——因果回溯。
    他們無法像林峰那樣，可以言出法隨，直接扭曲現實。
    但他們卻可以用自己獨特的種族天賦，去窺探、去解讀那些早已發生過的事情，在因果層麵上所留下的痕跡。
    嗡！
    星圖的畫麵，開始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倒退。
    周圍那些被定格的凋零恐魔和縫合巨獸，其身影開始變得虛幻、透明。
    那道象征著法則真空的混沌光柱，也開始緩緩地收縮、變淡。
    時間，在他們的麵前，開始逆流。
    很快，星圖的畫麵，便已精準地回溯到了那個符文閃爍之前的千分之一刹那。
    “就是現在！”
    阿斯塔洛斯的眼中精光一閃。
    “將所有的算力，全部集中到那個坐標點！”
    “是！”
    那三名星語者聞言，立刻將自己那早已與星盤融為一體的星辰神力，毫無保留地、瘋狂地注入了進去。
    那副巨大的因果星圖，在這一刻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星圖中央的畫麵，開始以一種超越了任何光學觀測極限的速度，瘋狂地放大、聚焦。
    從宏偉的黑色旗艦，到它那布滿了終結符文的猙獰艦首。
    從猙獰的艦首，再到它那片由無數神魔骸骨所拚接而成的黑暗裝甲。
    最終，畫麵精準地鎖定在了那片裝甲的某一處，一個毫不起眼的、早已被戰鬥的痕跡和歲月的塵埃所掩蓋的角落。
    在那裏，一個大小不過拇指、形狀極其古樸、與周圍那些帶著寂滅與衰敗氣息的終結符文顯得格格不入的奇異符號，正靜靜地烙印在那裏。
    它看似是艦船裝甲天然紋理的一部分，但阿斯塔洛斯隻看了一眼，便已確定，這是一個智慧生靈所創造出的符號。
    因為，它所蘊含的道，與熵魔之主的終結之道，截然不同。
    就在因果星圖將這個符號徹底放大的瞬間，異變，陡生！
    那個本該是處在過去時間線之上的古樸符號，竟仿佛是擁有了生命一般，它那沉寂了億萬年的古老核心，竟毫無征兆地，再次，亮了一下！
    而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般微弱與隱晦。
    而是一種帶著警告與憤怒的猩紅血光！
    那道血光，仿佛擁有著某種不可思議的恐怖威能。
    它竟直接無視了過去與現在的時空壁壘，以一種更加不講道理、更加降維打擊的姿態，狠狠地轟擊在了那副由因果與光陰法則所構築而成的動態星圖之上。
    哢嚓！
    一聲仿佛來自靈魂層麵的清脆悲鳴，在所有星語者斥候的腦海之中，轟然炸響。
    那副巨大無比的因果星圖，竟連一刹那都未能支撐住，便已如同被巨錘所砸中的鏡麵，轟然破碎。
    化作了漫天的因果與光陰的法則碎片，消散在了冰冷的虛空之中。
    “噗！”
    那三名負責主持因果回溯的星語者精英，更是如遭雷擊，其由星光所組成的全新神軀，竟在瞬間便已變得黯淡透明，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徹底消散。
    三道殷紅的神血，從他們的嘴角緩緩溢出，在他們那身奧術與預言的星辰法袍之上，留下了一片片觸目驚心的不詳與詭異的暗紅色印記。
    “反噬！是道之反噬！”
    阿斯塔洛斯的眼中，第一次，也是此生唯一一次，出現了一絲名為恐懼的駭然情緒。
    他終於明白了。
    他們所窺探的，並非是什麽簡單的上古遺跡或秘密。
    而是一個就連因果與光陰都無法去記錄、去觸碰的禁忌存在！
    那個存在，早已超越了尋常神魔的認知範疇。
    它已經強大到了，可以憑借自身的存在，去扭曲、去篡改過去！
    任何試圖窺探它真麵目的行為，都將會遭到來自過去的、最直接、也最致命的恐怖反擊！
    “快！切斷所有的法則鏈接！”
    阿斯塔洛斯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與恐懼，而變得有些尖銳。
    他一把搶過旁邊一名斥候手中的備用星盤，以一種近乎粗暴的方式，將自己那遠比其他斥候更加磅礴、更加精純的星辰神力，瘋狂地注入了進去。
    他並非在進行任何探查。
    而是在進行一場更加瘋狂的遮蔽與隔絕。
    他要用自己的道，去強行地撫平剛才因為他們的魯莽窺探，而在這片時空之中所激起的因果漣漪。
    他要讓那兩位剛剛才被他們戲耍的古老邪神，無法察覺到這片區域之中，所發生的任何異常。
    否則，一旦讓那兩位本就怒火中燒的古老邪神，發現他們的戰利品之上，竟然還隱藏著某個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的第三方存在。
    那麽，一場真正足以將整個界海都拖入永恒瘋狂的、三方混戰的恐怖棋局，將會被瞬間提前引爆。
    而他們這支小小的斥候隊，將會成為這場風暴之中，第一批，也是最微不足道的犧牲品。
    嗡嗡嗡！
    阿斯塔洛斯手中的奧術星盤，發出了一陣陣不堪重負的劇烈悲鳴。
    他那本是智慧與從容的賢者道心，在這一刻承受著來自因果反噬與自我消耗的雙重恐怖壓力。
    他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是被兩塊巨大無比的混沌磨盤，夾在中間，來回地碾壓、撕扯。
    那種痛苦，已經超越了任何肉體與神魂的折磨。
    那是一種存在本身，都即將要被徹底抹除的終極恐懼。
    然而，他沒有後退。
    他那由無數星辰光輝組成的睿智眼眸，死死地盯著那片已經恢複了平靜的虛空，眼中燃燒著一種名為責任與守護的決絕火焰。
    他是星語者文明最後的賢者。
    更是神帝陛下親封的斥候帝君。
    他絕不允許，因為自己的失誤，而將整個神庭，都拖入一場更加危險、更加深不可測的未知深淵。
    終於，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一刹那，也許是億萬年。
    當阿斯塔洛斯感覺自己的意識都即將要陷入永恒的黑暗時，那股來自過去的、帶著警告與憤怒的恐怖道之反噬，終於如同潮水一般，緩緩地退去了。
    周圍那片因為他們的窺探，而變得有些混亂與躁動的因果之海，也終於再次恢複了往日的死寂與平靜。
    一切，都仿佛從未發生過。
    除了那三名臉色慘白、氣息萎靡的星語者精英，以及阿斯塔洛斯那隻因為過度用力，而布滿了細密裂紋的、緊握著奧術星盤的右手。
    “帝君……”
    整個斥候隊的成員，都用一種帶著擔憂與後怕的目光，看著他們那仿佛瞬間蒼老了無數歲的唯一君王。
    阿斯塔洛斯沒有說話。
    他隻是緩緩地鬆開了自己那早已麻木的右手，任由那麵已經徹底報廢的奧術星盤，化作漫天的光點，消散在了冰冷的虛空之中。
    他緩緩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將剛才所窺探到的、那足以顛覆整個戰局的驚天秘密，連同自己那帶著不安與憂慮的最終推測，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與嚴肅的姿態，通過他帝君權限的最高加密通道，直接發送給了那座遠在億萬時空之外的、剛剛才品嚐到勝利果實的希望壁壘。
    在他的這份報告的結尾，他隻寫下了一行帶著懇求與警告的最終建議。
    “陛下，臣，阿斯塔洛斯，以星語者文明最後的榮耀起誓。”
    “請您……不惜一切代價。”
    “在親自探明那個禁忌的真相之前。”
    “絕對，絕對不要，靠近那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