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 規矩不能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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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陽目光如鉤,瞬間釘在那人身上。
    這人通身的氣派,像一塊沉甸甸的墨玉壓在這小縣城的土坯瓦房裏,格格不入。
    不是那種紮眼的暴發戶闊氣,而是一種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浸到骨子裏的雍容與不怒自威的厚重。
    哪怕他此刻嘴角含笑,那雙看過來的眼睛卻像兩把小刮刀,深邃,平靜。
    不動聲色地仿佛能把人皮肉底下那點心思都刮出來一層。
    “喏,這就是我常掛嘴邊的小兄弟。”
    八爺蒲扇似的大巴掌帶著工地上的力道,重重拍在林陽凍得發硬的棉襖肩上,震得他晃了一下。
    語氣裏滿是毫不掩飾的得意和炫耀。
    “你別看他嘴上毛沒長齊,山裏頭,他就是活閻王。猛虎豹子在他麵前算個逑。”
    “真撞上那成了精的山魈野怪,他都能掰下顆獠牙來給你當門栓使。”
    那唐裝男人上前一步,臉上溫和的笑容不變,朝林陽微微頷首,動作帶著老派的禮節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老八的脾氣我曉得,從不虛言。鄙人宋英傑,早年和老八是一個頭磕在地上的兄弟。”
    聲音不高,帶著點南方水汽浸潤過的溫潤腔調,咬字卻清晰有力,用詞也透著股老派的講究。
    “這次冒昧登門,實在是……有所求。”
    他目光坦誠地看向林陽,沒有半分輕視。
    三人進了屋,一股子熱烘烘的土腥氣,濃烈嗆人的旱煙葉味和涼茶的苦澀氣息混雜著撲麵而來,驅散了門外的嚴寒。
    八爺拎起桌上那把粗笨的白瓷茶壺,給三人麵前的搪瓷缸子倒滿褐色的,冒著絲絲熱氣的老林茶。
    八爺啜了一大口熱茶,燙得他吸溜一聲,抹了把嘴邊的水漬,歎口氣,眼神有些悠遠:
    “英傑哥早年去了香江,這一晃,就是三十多個春秋啊!”
    “關山萬裏,音信難通。如今回來,是想淘換點咱們這白山黑水裏的硬通貨。”
    “頂好的虎皮,完整的豹骨,帶血茸的鹿茸,成對的熊膽,上年份的野山參……”
    他放下缸子,粗糙的手指在掉了漆的炕桌上點了點,發出篤篤的輕響。
    “那邊,洋人管事,認這個。真正的好東西拿過去,能換大價錢,是硬邦邦的外匯券。”
    “可比咱們手裏這堆花紙片子管用多了。能當金子使。”
    他眼中閃爍著對“外匯券”這種硬通貨的渴望。
    宋英傑指尖輕輕點著桌麵,發出有節奏的輕響,目光轉向林陽,銳利得像要穿透人心:
    “主要是送禮,打通關節。那邊的人,尤其一些老輩和講究的,就認這個門道。”
    “一張上好的,毛色油亮的整張虎皮,鋪在大班椅上,比赤金元寶,和田美玉都體麵,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價格方麵,你大可放心,”他微微前傾身體,靠近燒得滾燙的炕沿,“一律用外匯結算。”
    那雙眼睛緊盯著林陽,仿佛在掂量眼前這沉默青年肚裏的斤兩和膽識。
    “聽老八說……你,有門路。”
    林陽粗糙的指腹摩挲著搪瓷缸子邊緣的豁口,冰涼的觸感讓他思緒飛轉。
    宋英傑……這名字像根火柴,“嗤啦”一下擦亮了他上輩子模糊的記憶碎片。
    香江那邊一個背景深厚,手眼通天的低調富商,專做內地與海外稀缺物資的“橋梁”,能量極大。
    若能搭上這條線,往後許多事,比如處理那批黃金,或許就有了更穩妥的渠道,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他抬起頭,臉上露出山裏人那種特有的,帶著點憨厚的笑容,語氣卻像尺子量過,不疾不徐,沉穩有力:
    “宋叔是八爺磕過頭的兄弟,那就是我的長輩。您要的東西,我手裏,確實有些存貨。”
    目光淡然,沒有半分炫耀,隻是陳述一個足以震動眼前這位港商的事實。
    宋英傑眉梢幾不可察地一挑,一絲訝異飛快掠過眼底,隨即化作更深的笑意,帶著幾分激賞和了然。
    “英雄出少年!好!痛快!”他身體微微前傾,顯出一絲商人的迫切,“既然如此,能否盡快讓我過過眼。”
    “我行程緊,最遲後天就得動身南返。香江那邊還有一大攤子事等著。”
    林陽卻沒直接應他,反而轉向八爺,神情坦蕩,帶著對道上規矩的尊重:
    “八爺,規矩不能亂。貨,我照老價錢出給您。至於您和宋叔之間如何兌換外匯,那是您二位老兄弟的情分和章程。我不摻和。”
    他這話說得明白,自己隻認八爺這條線,不越界,也維護了八爺作為中間人的體麵。
    八爺先是一愣,隨即指著林陽的鼻子笑罵,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透著無比的受用:
    “好你個滑頭小子。跟我還整這套裏外裏。”
    那罵聲裏沒半分火氣,反倒透出十二分的熨帖和欣慰,甚至有點得意於林陽的懂規矩,知進退。
    他轉頭對宋英傑解釋,語氣感慨:“英傑哥,看見沒。我這小兄弟做事,就講究個板正。一口價,一條線,清清楚楚,不摻沙子,不越雷池。”
    他歎了口氣,話裏話外帶著點深意和不易察覺的疲憊。
    “您是不知道啊,如今這光景,人心都跟油鍋裏滾過似的,能踏踏實實守著自己章程,講點道義的年輕人,鳳毛麟角嘍!”
    “那些跟著我混飯吃的弟兄,如今都眼巴巴盼著窯廠穩當開張,好有個正經營生,能挺直腰杆做人……”
    “誰樂意一輩子被人戳脊梁骨,罵投機倒把呢?”
    這話既是感慨時勢人心,也是說給宋英傑聽,表明自己這群人想洗白上岸,做正經生意的決心。
    林陽沉默地聽著,垂眼看著缸子裏晃動的茶水倒影。
    八爺這話,其實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那冒著黑煙的磚窯,是八爺和他手下這群“草莽”洗白上岸的船票。
    而眼前這位香江來的宋英傑,或許就是那艘能載著他們駛向更闊大海域,見識更大世麵的大船。
    他需要這條船。
    宋英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目光在林陽那張年輕卻過分沉靜,眼神銳利如鷹的臉上又停留了片刻,忽然撫掌笑道,帶著商人的爽快和對後輩的欣賞:
    “好!入鄉隨俗,就按你們的規矩來。”
    他端起那與身份格格不入,磕掉不少瓷的搪瓷缸,對著八爺,也對著林陽虛虛一舉。
    “老八,你這小兄弟……有點意思。”
    話雖然簡短,但是評價不低,算是認可了林陽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