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普雷斯科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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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燈的光穩定但不夠明亮,擋風玻璃上留了些水漬。
    伴著發動機的轟鳴,車身的抖動,以及各種年久失修的破舊零件的呻吟聲,使人昏昏欲睡。
    達蒙的這輛皮卡車並不是新貨。
    說起來,它的年紀可能不比達蒙的兒子小多少——
    雖然美國在1940年就已經生產製造皮卡車,但從1942年到1945年期間,受二戰影響,美國戰時生產委員會全麵禁止汽車企業製造民用汽車,所有生產線都為軍需讓步。
    直到1946年,這種情況才有所好轉,雪佛蘭、道奇、福特等大公司開始恢複民用皮卡生產。
    但重新運作的生產線並不能在短時間內滿足龐大的市場需求,新皮卡不僅價格昂貴,售價最少也要1000美元,而且數量希少,小農場主完全消費不起。
    達蒙便是無力承擔新皮卡價格的廣大公民中的一員。
    他開著的這輛皮卡是戰前產物,大概生產於1930年,雖然還能開,但車況因零件短缺已日益惡化。
    為了讓它能繼續工作,達蒙不得不從小作坊定製手工鍛造的螺絲,加上從報廢車上拆解下來的各種零件,拚裝到車上,以維持舊皮卡運行。
    ……
    單手握住方向盤,達蒙手指間夾著一根駱駝牌無過濾嘴香煙。
    這種硬紙盒煙每包僅需10美分,由於沒有過濾嘴,因此口感濃烈,提神效果顯著,深受底層工人喜愛。
    車燈本就不夠明亮,入夜後又下了場暴雨,達蒙不敢開得太快。
    車窗敞著,但依舊散不去駕駛室的煙氣,夜間的66號公路車輛極少,空無一物的路麵總使達蒙無法集中注意力。
    打了個哈欠,皮卡車已經駛下斜坡,達蒙深吸了一口煙,然後踩下刹車,將車停在了路邊。
    “要是有個收音機就好了,路上能聽會流行歌……”
    默默想著,達蒙丟下手中的煙頭,趴在引擎蓋上用袖子擦了擦車玻璃上的水痕,然後到一旁樹林邊上解開腰帶撒了泡尿。
    車頭的大燈射出兩道光柱,但卻照不亮無邊的黑夜。
    達蒙沒留意到,就在他下車解手的工夫,有個高大的男人從樹林中鑽了出來,爬到了車鬥裏。
    撒完尿,達蒙習慣性地從懷裏又掏出煙盒,順便拿出打火機準備再點一根。
    然而煙盒裏已是空空蕩蕩,再找不到一根煙了。
    無奈地將煙盒放到鼻子下,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能從中汲取尼古丁的芬芳,達蒙歎了口氣,貓下腰借著燈光在車前尋找他剛剛丟掉的煙頭。
    片刻,達蒙總算找到了已經沾濕的煙頭,並將其重新點燃。
    帶著涼意的微風和些許辛辣的煙草味兒提振了他的精神,達蒙回到了駕駛室,破舊的皮卡帶著叮呤咣啷的噪音繼續前進。
    ……
    下了坡,沒走多遠達蒙便來到了拋錨的汽車旁。
    皮卡車速較為緩慢,達蒙又剛剛上完廁所,注意力還算集中,隔著十幾米他就看到了落在馬路上的樹杈,還有枝杈後那輛雪佛蘭。
    車速逐漸放緩,達蒙掃了眼雪佛蘭的車牌照,順便抬起手看了看上麵表帶鬆弛的手表。
    眉頭一皺,達蒙意識到因為這場暴雨,他開車開的實在太慢,可能要耽誤送貨了。
    但車上的司機似乎受傷不輕。
    猶豫片刻,他最終繞過枝杈,踩下刹車,停在了轎車旁邊。
    “嘿!”
    他彎下腰往駕駛室看去,本想看看車裏還有沒有人,卻發現了敞開的車門和被砸碎的車玻璃。
    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勁,達蒙往後退了一步,緊張地繼續向車內窺探。
    然而除了人事不省的司機,他什麽都沒看到。
    “嘿,有人嗎?”
    達蒙再次出聲,終於,他看到車後排探出一個女孩的小腦袋——
    “你可以救救我爸爸嗎?”
    受過驚嚇,小女孩的臉上還掛著淚痕,看起來可憐極了。
    “當然可以,但我得先帶你到鎮上,我沒太多時間了,到鎮上會有警察幫你們的。”
    達蒙又看了看手表,然後走到了車旁邊。
    “叔叔,你會幫我的對嗎?”
    對於這個陌生人,小女孩並不能給予信任,她警惕地打量著皮膚粗糙,滿臉胡茬的達蒙,並沒有立即離開後排。
    達蒙有些心急,距離送貨期限越來越短,他必須得盡快出發,否則該死的布萊恩一定會借故克扣他的傭金——
    無論是布萊恩還是布萊恩太太都是出了名的吝嗇鬼,一旦被他們找到由頭準沒好。
    眼珠一掃,達蒙直起腰,他本想直接離開這裏不管這些麻煩事,卻發現司機的手腕上戴著一款不錯的機械表,這似乎有利可圖。
    “當然,寶貝兒,我肯定會幫你的,不過我得先拿點報酬。”
    達蒙滿臉堆笑,鑽進車裏利落地摘下了司機的手表。
    在摘表的過程中,他注意到司機胸口處的衣服扣子是開著的,染血的內襯暴露在他的視線中,隨後,他看到了前座上的錢包。
    貪念促使達蒙悄悄伸出手,把錢包摸進了手中,而他臉上的笑意依舊如故——
    比起剛才的虛偽,或許更真誠了一些。
    小女孩低下頭,她看到了達蒙的舉動,但什麽都沒說,隻是抱著她的玩具兔子從車後排爬出去,乖巧地跟著達蒙上了皮卡。
    上車之前,她又看了昏迷的父親一眼。
    “嘭”的一聲,皮卡車的車門已被關上,達蒙坐回他的座位,習慣性地把手伸進懷裏去摸煙。
    手指觸碰到煙盒的瞬間,他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煙了。
    難受地舔了舔嘴唇,想起剛剛拿到手的手表和錢包達蒙心情頓時好了許多。
    踩了一腳油門,皮卡車如一個垂暮老人發出嘶啞的吼叫,離開拋錨的汽車飛速駛向普雷斯科特。
    ……
    駛過籠罩在黑暗中的原野,許多被木柵欄圍起來的鄉間居所都早早地亮起了燈。
    牛在棚圈裏眺望遠處,時而有犬類的吠叫。
    道路兩旁的樹林愈發稀疏,視線豁然開朗,遠處的天空中還掛著幾縷碎雲,而天光已經愈發明亮。
    陳舟倚靠在車鬥裏的大鐵罐子上,裹緊了大衣。
    道路不算顛簸,車上的貨物搖搖晃晃,總是把他往中間擠。
    不知道距離旅程的終點還有多遠,他隻能閉上眼睛,靜靜等待這輛“順風車”停下。
    後半程司機明顯有些急切,皮卡車興奮地馳騁,伴著亂糟糟的金屬碰撞聲,遠處漸漸出現一座小鎮的輪廓。
    在小鎮邊緣最外圍,有一棟三層樓高的教堂,此時已有一些起得早的人出發去教堂禱告。
    ……
    每隔一小會兒,達蒙就會抬腕看看手表,生怕自己走得太慢,耽誤了貨物送抵的時間。
    可能今天是他的幸運日,這一路上盡管遇到了一些波折,但總體還是非常順利,他不僅拿到了一塊新表,揀到了一個錢包,還成功卡著點兒來到了布萊恩的店鋪門口。
    看著早就在門口等待的布萊恩先生和他的大兒子,再看看時間,達蒙心情大好。
    “你在車裏等我,卸完貨我就送你去警察局。”
    同副駕駛上的小女孩交代一聲,達蒙哼著小曲兒下了車。
    如他所料,布萊恩那個狡猾的老狐狸立即走過來跟他打了聲招呼——
    誰要是被他這副親和的模樣欺騙了,準保要被他宰一筆大的。
    暗自腹誹著這些“城裏人”的花花腸子,達蒙裝模作樣地掏出了自己的煙盒,作勢要分布萊恩一根煙。
    他期待著發現他沒煙的布萊恩能禮貌地給他一根。
    然而布萊恩隻是瞥了他一眼,對他尷尬的舉動視若無睹,直接催促著他卸貨。
    “媽的,真是個葛朗台!”
    早就猜到布萊恩會是這種反應,達蒙放下嚐一嚐高檔香煙滋味兒的念頭,心情鬱悶地往車鬥走去。
    ……
    下車的時候,達蒙注意到車鬥比往日下壓得低很多,才過了這麽大會兒,他又發現車鬥恢複了以往的模樣。
    天還不算亮,想不通這到底為什麽,達蒙索性不去思索,直接打開了車鬥後方的貨廂門,準備開始卸貨。
    ……
    布萊恩一家有法國血統,據說他們祖上是巴黎的工匠,落魄了之後才來到美國。
    達蒙聽普雷斯科特的老人說,布萊恩認識幾個州議會的大人物,鎮上的警長都要給他麵子,因此即使百般不滿,達蒙依舊不敢忤逆布萊恩。
    當然,身份與地位隻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布萊恩給出的傭金確實算得上豐厚,哪怕克扣一些,對達蒙來說仍然能算是一筆可觀的收入。
    雖然人定居在普雷斯科特,但布萊恩和布萊恩夫人從事的工作卻與外界有密切的交流與聯係。
    他們是一對蠟像藝術家,主要工作是製造各種各樣的名人蠟像以及用蠟製造的精美工藝品。
    平日裏,布萊恩夫婦總是縮在房子裏,耗費精力製造蠟像。
    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會把為明星或展覽館定製的蠟像賣出去,據說有些蠟像甚至會被賣到拉斯維加斯、紐約、好萊塢等大城市。
    而達蒙,就負責為布萊恩提供製造蠟像所需的材料。
    他車上的大桶中裝有石膏、黏土還有石蠟以及色料,比如鉛白、群青、普魯士藍等。
    每隔一兩周,達蒙就要去阿肯色州的首府小石城或是相對較近的其它城鎮裝載貨物,然後再不辭辛勞地運回來。
    這些粗活累活除了他,還有幾個有車的老家夥喜歡幹。
    對鎮上的人來說,這已經算是一份值得爭搶的工作了。
    往常手腳不幹淨的達蒙通常不會接到這份活,不過最近其他幾個老家夥的破皮卡都因為各種各樣的毛病走不動路了,這才輪到達蒙發財。
    ……
    裝有石蠟或黏土的鐵桶分量不輕,達蒙的車不允許直接開進布萊恩的院子——
    那會壓壞布萊恩夫人精心打理的草坪,或是嚇壞了他們家那條暴脾氣的惡霸犬。
    為此,達蒙必須用一輛手推車做中轉,把鐵桶搬到上麵後再推著小車運進庫房。
    這最後的卸貨工作比裝貨和開車都累,布萊恩向來是不幫忙卸貨的,不過布萊恩的大兒子偶爾會搬運一些成袋的色料,分擔壓力。
    盡管那個熱情的年輕人幫的是最簡單的忙,但總歸能讓人少折騰幾趟。
    對此,達蒙總覺得受寵若驚——
    這種有錢人家的孩子能幫他幹些活,著實不容易。
    ……
    搬了幾趟,達蒙的額頭已經冒出了細密的汗珠,他急切地需要一些尼古丁來提振精神。
    可看了看在椅子上喝著早茶的布萊恩,達蒙覺得他是不會分自己哪怕半根煙的。
    但現在實在太想抽一根了,思前想後,達蒙決定看看那個錢包。
    像這種買得起新款轎車的有錢人,說不定會往錢包裏放一盒煙。
    走到皮卡旁邊,用袖口擦了擦腦門上的汗,達蒙拿起揀到的錢包,將其打開後卻發現裏麵不僅沒煙,連錢都沒有半張。
    “操!”
    罵了一聲,達蒙把錢包甩到座位上,突然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
    等他反應過來,卻發現原來是車上的小女孩不見了,副駕駛的位子上隻剩一張毛毯和一個小毛絨玩具。
    “這……她人呢?”
    達蒙探了探頭,見對麵車門緊閉,而車座位下也沒有小女孩的蹤影,不由萬分疑惑。
    然而布萊恩根本不允許他休息太長時間——
    按這名吝嗇鬼的說辭,送貨或搬運進度的遲滯會損害他天才的靈感,而藝術家的靈感是花再多錢都買不到的。
    達蒙找煙的工夫,布萊恩已經端著茶杯站起來了。
    生怕被扣傭金,想著那個小女孩可能是自己下車上廁所或者等不及主動去找警察,達蒙不敢怠慢,老老實實地繼續卸載貨物。
    ……
    而直到他忙完,拿著皺巴巴的4美元回到車上,小女孩依舊沒有再度出現。
    達蒙實在不知道她去哪了,他想過把這事告訴警察,但手裏的腕表和那個錢包卻仿佛燒紅的鐵塊,提醒著他要是被警察發現這事會有怎樣可怕的後果。
    猶豫再三,達蒙最終決定這事就這樣算了,隻要他不到處說,沒人會知道這事。
    況且那個小女孩是自己走的,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當然,除了這些之外,影響達蒙的還有那輛雪佛蘭被打碎的玻璃和敞開的車門。
    他知道在此之前或許還有人以類似的方式“撿”走了車裏的東西,因此便對自己同樣的行為心安理得起來——
    如果上一個人沒有遭受懲罰,那我也不會。
    他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