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羅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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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義堂那間剛剛粉刷過的正廳,牆壁上石灰水的味道,還沒有被煙草味完全覆蓋。
    院子裏,熱氣蒸騰。
    幾十個赤著上身的精壯漢子,正在王虎的監督下,進行著最嚴酷的格鬥訓練。
    拳頭擊打在沙袋上的悶響,身體碰撞的沉重喘息,還有王虎那不帶絲毫感情的嗬斥聲。
    癲狗也在其中。
    他像一頭不知疲倦的野獸,每一拳,每一腳,都帶著撕裂空氣的勁風。
    整個和義堂,都彌漫著一股脫胎換骨的氣息。
    一種從爛泥裏掙紮出來,開始向著鋼鐵淬煉的鋒銳氣息。
    陳山獨自一人,坐在堂前那張瘸腿的太師椅上,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他沒有出聲,卻像是整個院子的定海神針。
    所有人的喧囂與躁動,到了他麵前,都會自動沉澱下來。
    鬼叔佝僂的身影,像一道融入陰影的幽魂,穿過院子裏那些生龍活虎的身體,悄無聲息地走到了陳山身邊。
    訓練的漢子們,看到鬼叔,動作都不自覺地放緩了幾分。
    他們知道,鬼叔每次這樣出現,都意味著有大事發生。
    鬼叔沒有說話。
    他隻是將一張薄薄的,邊緣因為反複摩挲而有些卷起的貨單,輕輕放在了桌上。
    陳山將目光從院中那些生龍活活的身體上收回。
    他的視線,落在了那張紙上。
    上麵的字跡,是用鋼筆寫的,字跡清秀,卻仿佛能穿透紙背。
    盤尼西林。
    真空管。
    陳山的手指,在看到“真空管”那三個字時,微微一頓。
    他的指尖,輕輕拂過那幾個字。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間,縮成了針尖。
    這個時代,盤尼西林是救命的藥。
    真空管,卻是另一個層麵的東西。
    它是電台的心髒,是通訊設備的靈魂,是千裏之外決勝負的基石。
    在港英政府與美國佬聯手編織的禁運大網之下,這東西,比黃金更珍貴,比盤尼西林更要命。
    這不是一筆簡單的走私生意。
    這是在巨人的眼皮底下,偷運龍的筋骨。
    “澳門那位朋友的委托。”
    鬼叔的聲音壓得很低,那雙渾濁的老眼,緊緊盯著陳山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表情的變化。
    “盤尼西林,要靠我們想辦法。”
    “真空管,他那邊會有人送過來,我們隻需要負責將兩批貨,一起安全送到海上指定的位置。”
    鬼叔停頓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了。
    “利潤,很豐厚。”
    陳山沒有問貨物的來源。
    他更沒有問,這批物資,最終要去向哪裏。
    有些問題,不需要問。
    答案,就寫在那張紙上。
    他隻是將那張薄薄的貨單,仔細地對折,再對折,動作緩慢而鄭重。
    然後,他將折好的紙條,放進了自己上衣的內袋,緊貼著心髒的位置。
    那個動作,仿佛不是在收藏一張紙。
    而是在接收一份沉甸甸的,關乎無數人生死的托付。
    “鬼叔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陳山的語氣平靜,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這單生意,我們和義堂接了。”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鬼叔的耳朵裏,也仿佛傳到了院子裏每一個豎起耳朵的漢子心裏。
    “告訴他,都包在我身上。”
    鬼叔那幹瘦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那雙平靜的眼眸裏,沒有貪婪,沒有恐懼。
    他第一次,對著陳山,深深地,彎下了自己的腰。
    他的脊梁,佝僂著,仿佛承載了太多的歲月與風霜,但這一刻,卻透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堅定。
    “堂主高義。”
    鬼叔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前所未有的沙啞與激動。
    “此事,非同小可,關乎許多人的身家性命。”
    隨即,他緩緩直起身,話鋒一轉,臉上的凝重又深了幾分。
    “但是,堂主,柴哥死後,港英政府已經盯上了城寨。”
    “那個新來的警司,叫斯科特,是英國本土調來的狠角色。”
    “最近海上風聲很緊,皇家緝私隊的‘海狐狸’巡邏艇,像瘋狗一樣到處亂竄,前兩天剛打沉了潮州幫的一條船。”
    “這條路,不好走。”
    陳山站起身,走到窗邊。
    午後的陽光,穿過破舊的窗欞,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道斑駁的光影,將他一半的臉龐隱匿在黑暗中。
    “有巡邏才好。”
    他的嘴角,逸出一絲極淡的,在外人看來近乎冷酷的笑意。
    “要是海上暢通無阻,那這生意,豈不是誰都能做了?”
    “這堵牆越高,翻過去之後,看到的風景才越好。”
    他的心中,一個無比清晰的短期目標已經確立。
    完美地完成這次運輸。
    這不僅僅是為了豐厚的利潤,更是為了敲開鬼叔那位朋友背後,那個龐大而神秘的“組織”的大門。
    他要將和義堂,將這些爛仔,徹底帶上一條全新的路。
    ……
    與此同時。
    港島,警務處總部。
    這裏,與幾公裏外那個肮髒、濕熱、充滿生命力的九龍城寨,涇渭分明,仿佛兩個世界。
    一間寬敞的辦公室裏,以精明幹練著稱的皇家緝私隊的新任指揮官,亨利·斯科特,正站在一幅巨大的香港地圖前。
    他穿著一身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的警司製服,肩章上的皇冠徽記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他碧藍色的眼睛裏,閃爍著鷹隼般銳利的光,正審視著地圖上那個用紅圈標注出的法外之地。
    他身後,一個華人探長躬著身子,大氣都不敢喘。
    “Sir,根據線報,福義興的黑柴死後,九龍城寨的地下勢力已經完成整合。”
    “一個新的頭目出現了。”
    斯科特沒有回頭,他端起桌上的骨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上好的錫蘭紅茶,動作優雅得像在參加宮廷晚宴。
    “名字。”
    “陳山。”
    華人探長的聲音裏帶著一絲困惑。
    “這個人就像是一夜之間,從石頭裏蹦出來的。他用了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就吞並了整個福義興,手段……極其高明,也極其殘忍。”
    “福臨門那件事,下層的報告說是派克沙展當場擊斃了毒販黑柴。但街麵上的風聲,都說是這個陳山,用計策逼反了派克。”
    斯科特放下了茶杯,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
    “一個能讓我的沙展,背叛女王,調轉槍口的本地人。”
    他的語氣很平淡。
    “有點意思。”
    他伸出修長的手指,從桌上的木盒裏,拈起一枚頂端是鮮紅色的圖釘。
    斯科特緩緩走到地圖前。
    “城寨那塊爛瘡,是帝國皇冠上的一抹汙點,早就該被徹底清理幹淨了。”
    “啪!”
    一聲清脆的爆響。
    那枚紅色的圖釘,被他狠狠地,按進了地圖上“九龍城寨”那個黑色的標記裏。
    圖釘的尖端,仿佛刺穿了紙張,刺穿了這座城市虛假的繁榮,直指那個名叫陳山的年輕人。
    斯科特轉過身,用一方潔白的手帕,仔細地擦了擦自己的手指,仿佛剛才觸碰了什麽肮髒的東西。
    他對身後站得筆直的下屬,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
    “讓緝私隊把海上巡邏的範圍,向城寨周邊的水道再收縮五海裏。”
    “告訴水警,任何沒有報備的船隻,靠近那片區域,先開槍警告,再登船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