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築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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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義堂的正廳。
    它混雜在汗味與劣質煙草的味道裏,成了某種讓人心安的底氣。
    昨夜出海的兄弟,都已經領了賞錢回家,剩下的公賬金條,被鬼叔小心翼翼地鎖進了堂口最深處的保險櫃裏。
    廳裏隻剩下幾個核心的頭目。
    王虎正用一塊油布,愛不釋手地擦拭著一把勃朗寧手槍,臉上的興奮勁還沒過。
    癲狗則是在比劃著,唾沫橫飛地講述著“魔鬼魚”那恐怖的速度。
    陳山沒有參與他們的興奮。
    他隻是安靜地坐在一張太師椅上,手指在光滑的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有節奏地敲擊著。
    “咚,咚,咚。”
    那聲音不大,卻像鼓點一樣,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廳裏慢慢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陳山身上。
    他們知道,堂主又有事要說了。
    陳山停止了敲擊,目光從王虎手裏的槍,掃到癲狗那張興奮的臉上。
    “槍是好槍。”
    “船是好船。”
    “但下次,槍卡殼了怎麽辦?”
    “船的發動機壞在半路,又怎麽辦?”
    王虎和癲狗臉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陳山站起身,走到大廳中央。
    “從今天起,和義堂要做一件事。”
    他環視眾人,聲音清晰而堅定。
    “我們要建一個自己的‘修械所’。”
    “修械所?”
    王虎第一個愣住了,他手裏的槍都忘了擦。
    這個詞,對他們來說太陌生了。
    癲狗也撓了撓頭,滿臉困惑。
    “堂主,壞了就扔,再買新的不就行了?搞那麽麻煩幹嘛?”
    “買?”
    陳山反問。
    “從誰那買?黑市的爛貨,還是鬼佬淘汰下來的垃圾?”
    “我們這次能打贏保密局,一半是靠偷襲,一半是靠運氣。”
    “下次呢?”
    “我們不能永遠靠著幾把槍,還有往酒瓶裏灌汽油。”
    他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重。
    “我要我們自己的地方,能修槍,能改槍,能保養我們自己的船。”
    “我要我們的兄弟,都懂這些。”
    “將來,我們甚至要能自己造。”
    “隻有把家夥握在自己手裏,我們才能真正說了算!”
    整個正廳,落針可聞。
    王虎,癲狗,還有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像是被一道雷劈中了。
    他們感覺自己腦子裏那扇生了鏽的門,被陳山一腳踹開了。
    他們從沒想過這些。
    在他們的世界裏,武器就是用來拚殺的工具,是消耗品。
    他們從沒想過,要去掌握製造工具的技術。
    陳山看著他們臉上的震撼,知道自己想要的效果,達到了。
    他立刻開始分派任務。
    “鬼叔。”
    “在。”
    “你動用北邊的關係,想辦法,給我弄幾台車床,鑽床,還有所有能弄到的機器設備。”
    “錢不是問題,但東西必須是好的,要靠得住。”
    鬼叔那張布滿溝壑的臉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點了點頭。
    “堂主放心,我豁出這張老臉,也把東西給你弄來。”
    陳山的目光,轉向王虎。
    “阿虎。”
    “在!”
    “你在堂口裏,給我挑十個最機靈,手最穩,最靠得住的年輕人。”
    “告訴他們,以後不用出去打打殺殺了。”
    “他們的戰場,就在那個修械所裏。”
    王虎的胸膛,猛地挺了起來。
    這是一種全新的,他從未接觸過,卻讓他感到無比興奮的任務。
    “是!”
    眾人被陳山描繪出的那幅藍圖,深深地吸引了。
    一個屬於自己的,能製造武器的工坊。
    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在他們心裏瘋狂發芽。
    但鬼叔很快提出了一個最現實的問題。
    “堂主,機器和人手都好說。”
    “可……誰來教他們?”
    他歎了口氣。
    “那些有真本事的大師傅,不說香港大學裏的洋人教授,就是在船塢裏修船的技師,哪個不是眼高於頂?”
    “誰願意到我們九龍城寨這個地方來,教一群爛仔擺弄機器?”
    所有人的熱情,像是被一盆冷水澆下。
    這是最核心的問題。
    他們可以買來機器,卻買不來技術。
    陳山臉上,卻沒有任何為難。
    他知道,自己要去“淘寶”了。
    去那些被世人遺忘的,滿是塵埃的角落裏,尋找那些被埋沒的金子。
    ……
    蘇晚晴的教會醫院裏,消毒水的味道,將城寨的汙濁隔絕在外。
    阿才躺在幹淨的病床上,臉色雖然蒼白,但精神好了很多。
    陳山到的時候,蘇晚晴正在為他換藥。
    看到陳山,蘇晚晴的動作頓了一下,但沒有停。
    她處理傷口的手法很專業,也很溫柔。
    處理完一切,她才直起身,摘下口罩,露出一張清麗卻帶著一絲疲憊的臉。
    “醫藥費,還有後續的營養費,你的手下已經送來了,很足額。”
    蘇晚晴看著陳山,眼神裏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探究。
    “我隻是有些好奇,陳堂主做事,為什麽這麽……講規矩?”
    在她的印象裏,黑幫火拚,傷了殘了,都是自認倒黴。
    像陳山這樣,不僅負責到底,還給出一大筆安家費的,她從未見過。
    陳山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一眼病床上的阿才。
    “他為我流血,我保他下半生,這是我的規矩。”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
    “蘇醫生似乎對我們這些人的行事方式,很感興趣?”
    蘇晚晴沒有回避他的目光。
    “我隻是覺得,這個世道太苦了。”
    “大部分人活著,就已經用盡了全力。”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試探。
    “我看到你在碼頭招募‘看水族’,給那些苦力一天十塊錢。”
    “這筆錢,能讓一個家庭吃上飽飯。”
    陳山的心裏,微微一動。
    這個女人,不簡單。
    她不僅在觀察,還在收集信息。
    他不動聲色地回答。
    “我隻是想讓跟著我的兄弟,還有他們的家人,能活得像個人。”
    這句話,說的滴水不漏。
    既表達了某種立場,又沒有暴露任何真實的想法。
    蘇晚晴沉默了片刻,忽然主動開口。
    “你們的人,經常受傷。”
    “如果陳堂主信得過我,我可以親自過去,為你們的人,做一些最基礎的傷口處理和急救培訓。”
    這既是一份善意,也是一個可以更近距離觀察和義堂的楔子。
    陳山幾乎沒有猶豫。
    “那再好不過。”
    “我代表和義堂的兄弟,多謝蘇醫生。”
    他知道,這條線,搭上了。
    這一切,都被陪同前來的鬼叔,默默看在眼裏。
    他對陳山主動與這些“進步人士”建立聯係的舉動,愈發肯定了自己最初的判斷。
    這位新堂主,所圖非小。
    ……
    與此同時。
    港島,海岸警務處總部。
    亨利·斯科特的辦公室裏,氣氛壓抑。
    一份來自倫敦的電報,就擺在他的桌上。
    上麵的措辭很嚴厲,對他上次行動的失敗,提出了毫不客氣的批評。
    那幾船發臭的鹹魚,已經成了整個香港警隊的笑柄。
    他精心編織的天羅地網,被一個他看不起的“爛仔”,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撕開了一個大口子。
    恥辱感,在他的胸膛裏燃燒。
    而在另一個地方。
    “瘋狗”王奎,正對著一張巨大的九龍地圖,用紅色的筆,在陳山的名字上,畫了一個重重的圈。
    他不在乎斯科特的失敗。
    他在乎的是,自己手下那幾個特工的命,還有保密局丟掉的臉麵。
    他已經將陳山,列為了頭號目標。
    一場更陰險,更毒辣的報複,正在暗中策劃。
    ……
    夜。
    陳山一個人,走出了和義堂的地盤。
    他沒有帶任何手下。
    他要去的地方,是九龍城寨最邊緣,也最混亂的區域。
    難民營。
    這裏是九龍城寨的傷疤。
    空氣裏,彌漫著絕望、疾病,還有排泄物的惡臭。
    無數為了躲避戰火,從內地逃難而來的人,就蜷縮在用破布和爛木板搭成的窩棚裏。
    這裏,有餓死的孩子,有病倒的老人。
    但這裏,也可能藏著他需要的人。
    那些曾經在兵工廠裏擰過螺絲的技工。
    那些讀過幾年書,卻時運不濟的秀才。
    那些上過戰場,懂得真正殺人術的老兵。
    他們是時代的塵埃,是被遺忘的金子。
    陳山走在這片肮髒的土地上,他那件幹淨的長衫,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麻木、空洞的臉。
    他知道,他的“修械所”,他的班底,他的未來。
    就要從這片絕望的廢墟裏,親手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