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攻心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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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義堂正廳。
    空氣裏還殘留著昨夜的煙草味,卻被一種嶄新的、緊繃的氣氛所取代。
    王虎和癲狗站在一旁,看著陳山,眼神裏寫滿了不解。
    他們想不通。
    一個德國留學回來的博士,一個能讓怡和洋行都開出天價的專家,堂主為什麽不直接用金條去砸,不直接帶兄弟上門去“請”。
    那不是他們解決問題最熟悉的方式嗎?
    陳山靠回到椅背上,緊繃的身體,反而放鬆了下來。
    他的臉上,沒有失望,也沒有氣餒。
    他知道,說服一個心如死灰的天才,比打一場惡戰要難上百倍。
    但也更有價值。
    他要的,從來不隻是李國棟的技術。
    他要的,是那顆曾經想用實業救國的心。
    “他不是瘋了。”
    陳山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篤定。
    “他隻是,還沒找到一個值得他重新拿起那些瓶瓶罐罐的理由。”
    “時代讓他心死,我就用一個新的時代,讓他浴火重生。”
    陳山站起身,目光掃過廳內每一個兄弟。
    “別人請不動他,我陳山,偏要讓他為我所用!”
    ……
    陳山走進了那片連陽光都仿佛帶著黴味的板房區。
    空氣中,腐爛的食物、排泄物、還有若有似無的草藥味混合在一起,鑽進鼻腔,沉甸甸地壓在肺裏。
    腳下的路泥濘不堪,汙水從木板的縫隙中滲出,泛著油膩的光。
    他找到了李國棟的窩棚。
    那是一間用撿來的木箱和油布勉強拚接起來的矮屋,仿佛一陣大風就能吹散。
    窩棚的門簾被掀開。
    李國棟走了出來,他剛從碼頭回來,赤著上身,汗水混著煤灰,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劃出一道道黑色的溝壑。
    他看到陳山,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他的眼神,和這片難民營裏所有麻木的眼睛都不同。
    那裏麵有一片死寂的灰燼,但在灰燼的最深處,藏著一點異常明亮的、警惕的光。
    “有事?”
    他的聲音沙啞,帶著長時間體力勞作後的疲憊。
    陳山沒有繞圈子。
    “李先生,我想請你出山。”
    李國棟的嘴角,扯出一個嘲諷的弧度,他走到妻子身邊,拿起一件破衣服,自顧自地擰著水。
    “港大許我教授之位,怡和洋行許我萬金顧問,我都沒去。”
    “你又是誰?憑什麽?”
    陳山看著他,平靜地說道。
    “他們要的是你的名,你的腦子,是讓你去給他們裝點門麵,或是壓榨你的最後一點價值。”
    “而我,想和你合辦一家化工廠。”
    李國棟擰水的動作,停了。
    他緩緩轉過頭,那雙死寂的眼睛裏,第一次有了波動。
    陳山繼續說道。
    “我們自己生產藥品,生產染料,生產那些被洋人卡著脖子的東西。”
    “我們把它賣給我們的同胞,用最低的價錢,讓那些窮苦人家也能用得上。”
    “我們用賺來的錢,辦學堂,修醫院,讓這裏的孩子有書讀,讓生病的老人有藥醫。”
    陳山往前走了一步。
    “我們用這家廠子,為這片被遺忘的土地,為這些被拋棄的人,重新立起一根脊梁。”
    “用我們的雙手,去實現真正的……”
    他頓了頓,吐出了那四個字。
    “實業救國。”
    空氣,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砰!”
    李國棟猛地將手裏的水盆,狠狠砸在地上。
    渾濁的汙水,濺了陳山一身。
    他仿佛一頭被踩到尾巴的貓,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
    “滾!”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咆哮,從他喉嚨深處擠出。
    “你給我滾!”
    他的雙眼瞬間變得赤紅,臉上青筋暴起,整個人都在劇烈地顫抖。
    他指著陳山,像一頭絕望的野獸。
    “實業救國?哈哈哈!實業救國!”
    他淒厲地慘笑起來,那笑聲裏充滿了無盡的痛苦與嘲諷。
    “你知道我曾經是誰嗎?”
    “上海天華化工廠!我父親一輩子的心血,戰前全上海最大的化工廠!”
    “我從德國回來,滿腦子都是你說的這些狗屁東西!”
    “我傾盡家財,擴大生產,沒日沒夜地給前線造藥品,造軍需!”
    他猛地撕開自己胸前的一塊破布,露出胸口一道猙獰的,貫穿了整個胸膛的傷疤。
    “結果呢?”
    “日本人的炸彈,把我的廠子,夷為平地!”
    “我的工人,死了一百多個!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就死在我的懷裏!”
    他的聲音,已經變成了泣血的嘶吼。
    “為什麽!我也想問為什麽!”
    “我信了一輩子科學!我信了一輩子實業!”
    “換來了什麽?”
    他指著自己肮髒的雙手,指著這個破爛的窩棚,指著自己瑟瑟發抖的妻女。
    “這就是答案!”
    “家破人亡!這就是答案!”
    “你說的那些東西,不是救國的良方,是毒藥!是能把人骨頭都吞掉的騙局!”
    他衝到陳山麵前,赤紅的眼睛死死地瞪著他,口中的唾沫幾乎噴到陳山臉上。
    “現在,你帶著這副毒藥,跑到我麵前,讓我再喝一次?”
    “滾!帶著你的癡心妄想,給我滾出去!”
    陳山所有的說辭,在李國棟這血淋淋的現實麵前,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他的心,早就死了。
    是被那個名為“理想”的東西,親手摧毀的。
    麵對李國棟的驅趕和羞辱,陳山沒有動怒,甚至連眼神都沒有變一下。
    他隻是沉默地,彎下腰。
    將那個被砸扁的破鐵盆,撿了起來,扶正。
    又將那張被踢翻的小凳子,放好。
    他做得很慢,很認真,仿佛在整理一件珍貴的器物。
    李國棟的咆哮,漸漸停了。
    他看著陳山的動作,眼中的癲狂,慢慢褪去,隻剩下無盡的疲憊與悲涼。
    陳山直起身,深深地看了李國棟一眼。
    “李先生,你的痛,我懂。”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李國棟死水般的心湖。
    “但我還是會再來的。”
    說完,他沒有再停留,轉身離開。
    走出那片令人窒息的板房區,陳山回頭望了一眼。
    他知道,對一個被理想的火焰灼傷過的人,再跟他談論火焰的光明,無異於火上澆油。
    必須找到一個新的切入點。
    一個能繞開他心中那道血淋淋的傷疤,直達他靈魂深處,那個屬於頂級工匠,屬於科學家的法門。
    錢,打動不了他。
    大義,隻會激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