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石杵·染血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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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玉續肌膏的冰寒,不是冬日的雪,而是地獄深處刮起的陰風,順著皮肉灼開的裂縫,直往骨頭縫裏鑽。每一次藥膏的塗抹,都像有冰錐在剮蹭著裸露的神經末梢。花癡開蜷縮在粗布小榻上,身體無意識地痙攣、抽動,喉嚨裏壓抑著破碎的嗚咽。覆蓋在眼上的冰棉片,寒氣針一樣刺入被強光燒灼過的眼底深處,與全身的酷寒內外夾攻,將意識反複凍僵、撕裂。
    福伯粗糙顫抖的手,用玉刮板蘸著那青碧色的凝脂,動作輕得不能再輕,卻依舊引來少年每一次撕心裂肺的抽搐。“癡少爺…忍忍…就快好了…”老人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渾濁的淚滴砸在花癡開滾燙又冰冷的肩胛上,瞬間被蒸發或凍結,不留痕跡。
    時間在藥房裏粘稠地爬行。濃重的藥味、血腥氣和汗水的酸腐氣混合在一起,如同沉重的幔帳,壓得人喘不過氣。仆役端著剛溫好的“回元固本湯”,褐色的藥汁在粗陶碗裏晃蕩,散發出微弱的參味和草木苦澀的餘韻。
    就在福伯小心地扶起花癡開軟綿無力的脖頸,試圖撬開他幹裂起皮的嘴唇喂藥時——
    花癡開覆蓋在冰棉片下的眼皮,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
    並非蘇醒。更像是深海中瀕死的魚,被暗流卷動,無意識地擺動了一下尾鰭。然而,就在這瀕臨徹底沉淪的混沌深淵裏,那被極致痛苦撕扯得支離破碎的意識碎片中,一個灰撲撲的、異常頑固的輪廓,如同黑暗中唯一不滅的礁石,清晰地浮現出來。
    石臼。
    磨損的邊緣,樸拙厚重的線條,帶著歲月沉澱下的粗糙質感。還有那根沉甸甸的、圓鈍的石杵,穩穩地立在臼中,紋絲不動。
    這影像取代了熾白的熔爐,取代了幽藍的冰窖,取代了翻滾的赤紅藥湯,成為混亂風暴眼中唯一穩固的燈塔。意識被撕扯得越痛,這石臼與石杵的影像反而越清晰、越沉重。仿佛隻要將全部心神“釘”在這上麵,那無邊的苦海就有了一個可以攀附的錨點,靈魂的碎片就不會徹底散逸。
    “…杵…”
    一個極其微弱、模糊到幾乎被藥味吞沒的氣音,從花癡開裂開的唇縫間艱難地擠了出來。如同瀕死之人最後的囈語,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近乎貪婪的執拗。
    福伯喂藥的手猛地一頓,渾濁的老眼瞬間瞪大,難以置信地看著懷中少年那慘不忍睹的臉龐。“癡少爺?你…你說什麽?”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花癡開沒有任何回應。他依舊緊閉著雙眼,身體在藥力的冰寒與殘餘灼痛中劇烈地顫抖,仿佛剛才那聲氣音隻是福伯絕望中的幻聽。但福伯清晰地感覺到,少年原本軟綿如泥的身體,在發出那聲“杵”後,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向內蜷縮凝聚的力道,仿佛在對抗著什麽虛無的拉扯。
    * * *
    內院書齋。
    紫檀木門緊閉,冰鑒嘶嘶地吐著寒氣,卻壓不住空氣中彌漫開的、新鮮而濃烈的血腥味。那氣味像一條無形的毒蛇,盤踞在幽暗的角落,冰冷粘膩。
    陰影護衛如同從書案對麵那片最濃的墨色中析出,身形比之前更加飄忽不定,仿佛隨時會潰散在空氣裏。他垂在身側的右手,裹纏的黑色軟布已被暗紅近黑的粘稠血液徹底浸透,濕漉漉地往下滴墜。啪嗒。一滴濃血砸在深色的地毯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更深的汙跡,無聲無息。
    夜郎七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鋼針,精準地釘在那隻滴血的手上,隨即才移向書案。案上,攤開放著兩樣東西。
    左邊,是那份染著不規則暗褐汙漬的皮紙卷宗,上麵破譯出的密令字跡依舊刺目。
    右邊,則多了一枚骰子。
    象牙質地,原本溫潤的白色已被歲月和無數次把玩摩挲得泛出深沉的牙黃。最奇特的是它的棱角,被磨得異常圓潤光滑,幾乎看不出原有的銳利線條,像一枚在河床底衝刷了千年的卵石。六個麵上,代表點數的凹坑裏,也沉澱著難以洗淨的陳年汙垢,使得那點數模糊不清,尤其是那代表“一點”的一麵,深陷的凹坑顏色格外暗沉。
    “七號窖。”陰影護衛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喘息,仿佛胸腔裏塞滿了浸血的棉絮。“門開了。裏麵…沒有‘貨’。”
    夜郎七的指尖,正撚著那枚圓潤的舊象牙骰子,緩緩轉動。聞言,撚動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隻是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寒光驟然凝聚。
    “隻有…‘客人’?”他問,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情緒。
    “七個。”陰影護衛的輪廓在黑暗中似乎晃動了一下,“籠子。鐵籠。”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那令人不適的景象,“很小。像…裝貓狗的。”
    夜郎七撚動骰子的手指停住了。骰子停在他掌心,圓潤的棱角抵著掌紋,那模糊的“一點”正對著上方。書齋內陷入一片死寂,隻有冰鑒嘶嘶的冷氣和陰影護衛壓抑的、帶著血腥味的喘息。
    “人呢?”夜郎七再開口,聲音裏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刀鋒刮過骨頭的冷硬。
    “王胡子…在窖口。想封門。”陰影護衛的聲音帶著一種殘酷的簡潔,“處理了。幹淨。籠子裏的…帶不出。動靜…會大。留了‘眼’盯著。”
    “七個…”夜郎七低語重複了一遍,目光落在掌心那枚圓潤的舊骰子上,又緩緩抬起,投向書齋緊閉的窗欞。視線仿佛穿透了重重阻隔,落在那間彌漫著傷痛與藥味的偏房。“‘客人’…哼。”一聲極輕的冷哼,帶著洞悉一切的冰冷嘲諷,“陳豹這莽夫,胃口不小,膽子更大。劫掠的軍資是‘貨’,這些‘客人’…怕是比軍資更燙手的‘炭火’。”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書案上那份染血的密令,在“鷹眼盯緊‘銅駝’餘燼,防其複燃…”一行字上停留片刻。
    “餘燼?”夜郎七嘴角勾起一絲毫無溫度的弧度,如同冰麵上裂開的紋路,“那就讓這‘餘燼’,自己燒起來。”他抬起眼,視線再次投向窗外藥房的方向,那目光深邃難測,像是在評估一件剛剛淬火、尚不知能否成型的兵器。
    “讓他來。”夜郎七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現在。帶上那套衣服。”
    陰影中,那滴血的輪廓微微頷首,無聲地融入更深的黑暗,隻留下地毯上那幾點新鮮的血漬,和書齋內陡然沉重了幾分的空氣。夜郎七垂眸,掌心那枚圓潤的舊象牙骰子,被他拇指的指腹,重重地按在了染血的皮紙卷宗上,正壓在“七號窖”三個字上。圓潤的棱角,無聲地碾過幹涸與新鮮的暗紅。
    * * *
    藥房的門被無聲推開時,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地窖深處特有的陰冷黴腐氣,猛地灌了進來,瞬間衝淡了原本的藥味。這氣味像一隻冰冷的爪子,扼住了福伯的喉嚨,讓他喂藥的動作僵在半空。
    花癡開覆蓋著冰棉片的身體,也在這股突如其來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寒意刺激下,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夜郎七玄色的身影立在門口,並未踏入。他身後,陰影護衛如同沒有實體的鬼魅,靜默而立,那隻裹著厚厚浸血軟布的手垂在身側,血腥味正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護衛的另一隻手,托著一套折疊整齊的衣物——粗布的料子,灰撲撲的顏色,與花癡開之前穿的那身被汗水、血汙和烈日烤焦的麻布短衫截然不同,幹淨得近乎刺眼。
    “給他換上。”夜郎七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寒冰的冷硬,直接砸在福伯心頭,“半炷香。”
    福伯手一抖,藥碗差點脫手,渾濁的老眼驚恐地看著門口如同煞神的兩人,又看看榻上氣息奄奄、渾身塗滿青碧藥膏的少年,嘴唇哆嗦著:“七…七爺…癡少爺他…他剛緩過一口氣…這…這身子骨…經不起…”
    “半炷香。”夜郎七重複了一遍,語氣沒有絲毫變化,目光卻已越過福伯,落在花癡開身上。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澆滅了福伯所有的勇氣和哀求。老人佝僂的身體篩糠般抖著,老淚縱橫,卻再不敢多說一個字,顫抖著手,開始去解花癡開身上那件被冷水、藥膏和血汙弄得一塌糊塗的破爛短衫。
    粗糙的布料摩擦著剛敷上藥膏、布滿水泡和破潰的皮膚,每一次觸碰都帶來鑽心的劇痛。花癡開在昏迷中發出痛苦的**,身體本能地蜷縮躲避。福伯心如刀絞,動作卻不敢有絲毫停頓,在仆役的幫助下,手忙腳亂地將那身幹淨的灰布衣服套上少年傷痕累累的身體。衣料摩擦著傷口,帶來新一輪細密的煎熬。
    當最後一根布帶係好,花癡開也被這劇烈的折騰從深沉的昏迷邊緣強行拽回了一絲意識。覆蓋在眼上的冰棉片在掙紮中滑落,紅腫破裂的眼瞼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他艱難地掀開一條細縫,視野裏一片模糊的血色與晃動的人影。全身的劇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尤其是腳底和皮膚,火燒火燎,又帶著寒玉膏殘留的刺骨冰寒,冷熱交織,如同無數細小的刀片在體內外同時切割。
    夜郎七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精準地捕捉到他眼底那一絲殘存的、被痛苦淹沒的微弱神采。
    “帶出來。”命令簡潔如刀。
    陰影護衛一步上前。他動作並不粗暴,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輕易地架起了花癡開軟綿的身體。花癡開雙腳虛軟地拖在地上,剛換上的粗布鞋摩擦著腳底磨破的水泡,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釘板上。他痛得悶哼出聲,身體劇烈地顫抖,冷汗瞬間浸透了剛換上的灰布衣衫。
    “七…七爺…”福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涕淚橫流,“求您…求您開恩啊…癡少爺他…他真的會死的…”
    夜郎七恍若未聞,轉身,玄色的袍角在門檻處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陰影護衛架著如同破布袋般的花癡開,緊隨其後,消失在門外濃重的夜色裏。隻留下藥房內濃鬱的血腥味、刺骨的寒意,和福伯絕望壓抑的悲泣。
    * * *
    夜,死寂。無星無月,濃墨般的黑暗吞噬著京城龐大的輪廓。
    一輛沒有任何標識的青幔馬車,如同幽靈,碾過空曠無人的街道。車輪壓在青石板上,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轆轆聲,被濃重的黑暗吸收大半,更顯詭異。
    車廂內狹窄而封閉,彌漫著一股驅之不散的、混合著血腥、黴腐和陰影護衛身上特有的、如同鐵鏽與陰影混合的冰冷氣息。花癡開被安置在硬邦邦的車廂一角,身體隨著馬車的顛簸無力地晃動。每一次顛簸,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冰冷的汗珠不斷從額頭滾落,流進脖頸的燙傷褶皺裏,如同撒了一把鹽粒。
    夜郎七坐在他對麵,身影幾乎完全隱沒在車廂的陰影裏,隻有偶爾從車簾縫隙透入的、遠處燈籠的微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頜線條。他閉著眼,仿佛假寐,但花癡開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道冰冷銳利的視線,如同無形的枷鎖,始終牢牢地釘在自己身上。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包裹著四周。陰影護衛無聲地掀開車簾,一股更加濃烈刺鼻的黴味混合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像是腐敗物和劣質脂粉混合的怪味,猛地灌了進來。
    花癡開被半攙半拖地帶下馬車。腳下是坑窪不平的泥地,濕滑冰冷。他虛弱地抬眼望去,借著陰影護衛手中一盞光線極其微弱、仿佛隨時會熄滅的避風燈籠,勉強看清眼前的景象。
    一條狹窄、扭曲、深不見底的巷子。兩側是高聳破敗的牆壁,牆皮大片剝落,露出裏麵汙黑的磚石。許多窗戶都用破木板胡亂釘死,像一隻隻空洞絕望的眼睛。巷子深處堆積著成山的垃圾,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燈籠的光隻能照出前方幾尺,更深處是吞噬一切的濃黑。死寂中,隻有老鼠在垃圾堆裏窸窸窣窣的竄動聲,還有不知何處傳來的、若有若無的、壓抑的嗚咽般的風聲,在狹窄的巷道裏扭曲盤旋,如同鬼哭。
    銅駝巷。名副其實的貧民窟與罪惡的淵藪。
    陰影護衛架著花癡開,沉默地向著巷子最深處走去。夜郎七步履沉穩地跟在後麵,玄色的衣袍在黑暗中幾乎隱沒。燈籠微弱的光暈在濕滑泥濘的地麵和兩側猙獰的牆壁上跳躍,拉長又縮短著他們詭異的影子。
    越往裏走,空氣越粘稠,那股混合了黴腐、垃圾、血腥和某種隱約鐵鏽氣的味道也越發濃重刺鼻,沉甸甸地壓在胸口,令人窒息。花癡開虛弱不堪,被這氣味一衝,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幹嘔了幾聲,卻什麽也吐不出來,隻牽扯得胸腹間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終於,在巷子幾乎要走到盡頭的地方,一片相對開闊的、被倒塌半堵牆圍起來的空地上,燈籠的光停在了一處。空地中央,是一個斜向下、被破爛木板虛掩著的黑洞洞的入口,濃烈的黴腐和血腥味正是從那裏洶湧而出。入口旁的地麵上,倒伏著一具魁梧的身影。
    燈籠的光移了過去。那是一個穿著半舊軍中勁裝的漢子,滿臉虯髯,正是密令中提到的王胡子。他雙眼圓瞪,瞳孔裏凝固著極致的驚恐和難以置信,嘴巴大張著,似乎死前想發出怒吼。致命傷在喉嚨,一道極細極深的切口,幾乎將脖子割斷了大半,暗紅的血液浸透了身下的泥地,已經半凝固,散發出濃重的腥氣。他的一隻手,五指扭曲地張開,死死摳在窖口邊緣一塊凸起的石頭上,指縫裏塞滿了汙泥和凝結的血塊,仿佛想用盡最後力氣堵住那個通往深淵的入口。
    夜郎七的目光在王胡子死不瞑目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轉向那黑洞洞的窖口,眼神沒有絲毫波瀾,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下去。”他開口,聲音在死寂的空地上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轉向被陰影護衛架著、幾乎站立不穩的花癡開。
    花癡開身體猛地一顫,紅腫破裂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因恐懼而微微睜大。那窖口如同巨獸張開的咽喉,散發著死亡和汙穢的氣息。全身的傷痛和極度的虛弱如同沉重的鎖鏈拖拽著他,本能地想要退縮。
    陰影護衛的手,如同冰冷的鐵鉗,牢牢固定住他試圖後退的身體。
    “下去。”夜郎七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冷,更硬,如同淬了毒的冰淩,狠狠紮進花癡開混亂的意識深處。
    花癡開呼吸急促起來,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抽氣聲。他下意識地看向夜郎七,模糊的視線裏,隻看到對方玄衣冷硬的輪廓,和那雙在黑暗中仿佛能吞噬靈魂的眸子。一股冰冷的絕望攫住了他。沒有選擇。從來都沒有。
    陰影護衛鬆開了手,隻留下一點支撐的力道。花癡開顫抖著,咬緊牙關,用盡全身殘存的力量,抵抗著腳下泥地的濕滑和身體的劇痛,一步一步,挪向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窖口。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腳底磨破的水泡在濕冷的布鞋裏摩擦,鑽心地疼。他伸出同樣布滿燙傷水泡、還在微微顫抖的手,抓住了窖口邊緣冰冷濕滑、長滿苔蘚的石頭。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濃重的黴味、鐵鏽氣、排泄物的惡臭、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活物的甜膩汗味——如同實質的拳頭,狠狠砸在他的臉上。花癡開眼前一黑,胃部劇烈痙攣,幾乎要當場嘔吐出來。他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了自己幹涸血液的鹹腥味,才勉強壓下那股翻湧。
    陰影護衛手中的避風燈籠,小心翼翼地探入窖口。微弱的光線如同投入墨池的一粒螢火,勉強照亮了入口處一道陡峭向下、布滿濕滑青苔的石階。光暈的邊緣,能隱約看到石階下方似乎是一個稍顯開闊的空間,但更深處,依舊被濃稠的黑暗吞噬著。
    花癡開深吸了一口氣——那汙濁的空氣嗆得他肺部刺痛——閉上眼,再睜開,然後,邁出了第一步。冰冷的石階透過薄薄的鞋底傳來刺骨的寒意,濕滑的苔蘚讓落腳點變得極其危險。他扶著冰冷滑膩的窖壁,身體因虛弱和疼痛而劇烈搖晃,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向下挪動。每一次落腳都小心翼翼,每一次身體重心的移動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帶來新的劇痛。汗水如同小溪般從額角滾落,流進眼中尚未愈合的灼傷處,又是一陣鑽心的蟄痛。
    石階不長,卻仿佛走了一個世紀。終於,他踏到了窖底冰冷堅硬的地麵。一股更濃重的陰寒濕氣裹挾著刺鼻的惡臭撲麵而來,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陰影護衛提著燈籠,也無聲地走了下來。微弱的光暈在狹窄的地窖裏擴散開,勉強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這是一個不算太大的空間,四壁是粗糙的夯土,滲著水珠,濕漉漉的。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最觸目驚心的,是窖底中央,靠著牆壁擺放的東西——
    不是箱子,不是麻袋。
    是籠子。
    七個低矮狹小的鐵籠,鏽跡斑斑,如同用來關大型犬類或者豬玀的囚籠,冰冷地排列在昏暗的光線下。每一個籠子的鐵條都粗得嚇人,鏽蝕的痕跡在燈籠微光下呈現出猙獰的暗紅。
    而籠子裏,蜷縮著的,是活物。
    不是貨物,是人。
    七個小小的身影。有男有女,看身形都不過十歲左右,甚至更小。他們蜷縮在冰冷的鐵籠裏,身上的衣物肮髒破爛,幾乎無法蔽體。露出的皮膚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蒼白,上麵布滿了汙垢和可疑的暗色斑痕。頭發如同枯草般糾結在一起。
    當燈籠的光線掃過籠子時,那些小小的身影猛地顫抖起來,如同受驚的幼獸,拚命地將身體蜷縮得更緊,更深地擠向籠子的角落,試圖將自己藏進黑暗裏。沒有人哭喊,隻有一片死寂中壓抑到極致的、牙齒咯咯打顫的聲音,和身體摩擦冰冷鐵條發出的細微窸窣聲。
    花癡開如遭雷擊,僵在原地。模糊的視野裏,那蜷縮在鏽蝕鐵籠中的小小身影,如同冰冷的匕首,狠狠刺穿了他被痛苦和麻木包裹的意識。劇烈的眩暈感襲來,他踉蹌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胃裏翻騰的東西再也壓抑不住,他猛地彎下腰,劇烈地幹嘔起來,卻隻吐出幾口酸澀的苦水,喉嚨被灼燒得火辣辣地痛。
    就在這時,燈籠的光線,無意中掃過最靠近角落的一個鐵籠。
    籠子裏,蜷縮著一個格外瘦小的身影,似乎是個女孩。當光線掠過她的臉龐時,她似乎被強光刺激,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非人的遲滯,抬起了頭。
    一雙眼睛。
    在昏暗汙濁的地窖裏,在花癡開模糊的視野中,那雙眼睛如同兩點驟然燃起的、幽幽的鬼火!瞳孔裏沒有孩童應有的清澈或恐懼,隻有一種近乎凝固的、深不見底的茫然和空洞,仿佛靈魂早已被抽幹,隻剩下兩潭死水。然而,就在這死水般的空洞深處,卻又燃燒著一種無法理解的、非人的綠光,如同墓地裏飄蕩的磷火,直勾勾地穿透昏暗的光線,死死地“釘”在了花癡開臉上!
    那目光,冰冷,死寂,卻又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詭異力量。
    花癡開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了!幹嘔的動作戛然而止。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從脊椎骨瞬間竄上頭頂,頭皮陣陣發麻!他猛地後退一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濕滑的窖壁上,冰冷的土屑簌簌落下。
    “呃…”一聲短促的、充滿驚駭的抽氣,不受控製地從他喉嚨裏擠出。那雙空洞燃燒著磷火的綠眸,如同烙印般刻進了他被強光灼傷的眼底深處,帶來一種比烈日焚身更恐怖的寒意。
    就在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時刻,夜郎七沉穩的腳步聲,如同敲打在心髒上的鼓點,從花癡開身後的石階上傳來。他一步步走下,玄色的身影在昏黃的燈籠光暈中顯得愈發高大、冷硬。他的目光並未在那七個囚籠上停留多久,仿佛那隻是幾件尋常的器物。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因驚駭而緊貼在窖壁上的花癡開臉上。
    夜郎七緩緩攤開手掌。
    掌心,是那枚棱角磨得異常圓潤的舊象牙骰子。在昏暗的光線下,它呈現出一種沉鬱的牙黃色,表麵浸潤著歲月和人手摩挲留下的溫潤光澤,與這肮髒、血腥、充斥著絕望的地窖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鋒,穿透地窖裏濃重的黑暗與汙穢,精準地落在花癡開慘白扭曲的臉上。
    “看清楚了?”夜郎七的聲音低沉而冰冷,如同地底深處滲出的寒氣,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花癡開緊繃的神經上,“這便是‘七號窖’的‘客人’。也是…你昨夜在冰窖裏,攥著的那枚骰子…刻著的‘一點’。”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少年眼中翻湧的驚駭、痛苦與茫然,嘴角勾起一絲毫無溫度的弧度,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洞悉。
    “現在,”夜郎七的手掌向前微送,那枚圓潤的舊骰子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散發著不祥的微光,“該你執子了。”
    骰子懸在掌心,下方不遠處,是王胡子脖頸處流下、早已凝固成暗黑的大片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