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聽雨·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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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雨軒,不在鬧市,不在山巔,而是隱於一片煙波浩渺的竹林深處。
    引路的青衣人步伐看似不快,卻總能在錯綜複雜的竹徑中找到最便捷的路徑。花癡開強忍傷痛,默默跟隨,目光掃過四周。這片竹林顯然經過精心布置,一草一木,一石一徑,皆暗合某種玄理,行走其間,心神竟不由自主地沉靜下來,連體內肆虐的冰火煞氣似乎都平複了幾分。
    約莫一炷香後,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清幽的湖泊映入眼簾,湖邊一座雅致的軒館臨水而建,飛簷翹角,古樸自然。軒館匾額上,以瘦金體寫著“聽雨”二字,筆鋒銳利,卻又帶著一絲看透世事的疏淡。
    軒館四周,不見任何護衛,唯有風吹竹葉的沙沙聲,以及湖麵偶爾泛起的漣漪。
    “花公子,主上已在軒內等候,請自行入內。”青衣人在軒外止步,躬身說道,隨即如同融入竹影般悄然退去。
    花癡開定了定神,推開虛掩的竹門。
    軒內陳設簡單,一桌,一椅,一榻,一棋枰,一香爐。爐中青煙嫋嫋,散發著一股清心寧神的淡雅香氣。靠窗的位置,一人背對著他,正憑窗遠眺湖光竹色。
    那人身著素雅青袍,身形修長,僅看背影,便覺一股淵渟嶽峙、深不可測的氣質。
    似是聽到推門聲,那人緩緩轉過身。
    花癡開終於見到了這位“算盡蒼生”裴先生的真容。
    麵容看上去約莫四十許間,五官清臒,雙眸深邃如同古井,不見其底。他的眼神溫和,卻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世間一切虛妄。嘴角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那笑意並非親切,而是一種超然物外、俯瞰眾生的淡漠。
    “你來了。”裴先生開口,聲音平和,不帶絲毫煙火氣,卻清晰地傳入花癡開心底,“傷勢不輕,煞氣侵脈,能支撐到此地,意誌可嘉。”
    花癡開心頭一凜。對方一眼便看穿了他的虛實,這份眼力,遠超他所見過的任何人,包括夜郎七。
    “晚輩花癡開,見過裴先生。”他抱拳行禮,不卑不亢,“多謝先生方才援手之恩。”
    裴先生微微頷首,目光落在花癡開身上,仿佛在審視一件有趣的器物:“坐。”
    花癡開在棋枰對麵的蒲團上坐下,身體依舊緊繃。他知道,麵對這等人物,任何偽裝都毫無意義,索性開門見山:“先生既知晚輩來意,還請直言。家父花千手之死,‘天局’,還有那‘鑰匙’,究竟是何關聯?”
    裴先生並未直接回答,他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麵前的棋盤。棋盤上,零星散布著幾枚黑白棋子,構成一個看似雜亂,卻又隱隱蘊含某種至理的殘局。
    “年輕人,不必心急。”裴先生淡淡道,“你可知,你此刻的狀態,如同這棋盤上的孤子,看似尋得一線生機,實則仍在更大的局中,危如累卵?”
    他指尖輕輕一點棋盤某處空位:“你以巧破力,窺得屠萬仞‘冰獄焚心’的節點,險中求勝,堪稱驚豔。然而,你可知那冰火煞氣,乃是至陰至陽之力強行糅合,其性暴烈,最是傷及根本?你強行引煞入體,模仿其運行,雖破局而出,卻也埋下了煞氣反噬的禍根。七日之內,若無化解之法,煞氣爆發,輕則經脈盡毀,重則……化為隻知殺戮的煞魔。”
    花癡開臉色一白。他自然感受到體內那兩股力量的隱患,卻沒想到嚴重至此。屠萬仞臨死前的反撲,果然狠毒!
    “請先生指點迷津!”他沉聲道。這並非求饒,而是麵對現實。若命都沒了,何談複仇,何談真相?
    裴先生看了他一眼,似乎對他的冷靜頗為滿意:“化解之法,並非沒有。但在此之前,你需先明白,你卷入的是何等漩渦。”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棋盤,聲音悠遠,仿佛在敘述一個古老的故事。
    “天局,並非一個簡單的組織。它存在的歲月,遠超你的想象。其核心,並非爭霸,並非財富,而是為了追尋這世間最終的‘真實’,或者說,是為了……打開一扇門。”
    “門?”花癡開皺眉。
    “一扇通往‘萬象真一’之門。”裴先生指尖一枚黑子落下,發出清脆的聲響,“世間萬物,皆有其‘象’,賭術,亦是‘象’之一種,是規則、概率、人心、技藝的極致體現。而‘天局’認為,當某種‘象’被推至巔峰,觸及冥冥中的道,便能窺見那隱藏在所有表象之後的‘真一’,從而……打開那扇門,獲得超越凡俗的力量,乃至……窺見長生之秘。”
    花癡開心中巨震!長生?這聽起來如同神話傳說!但裴先生的神情,卻沒有半分玩笑之意。
    “而這‘開門’,需要鑰匙。”裴先生繼續道,目光銳利地看向花癡開,“並非實體之鑰,而是一種……契機,一種足以引動‘萬象真一’降臨的極致賭局,以及,參與這賭局的關鍵之人。”
    “二十年前,你父親花千手,便是‘天局’選中的,‘鑰匙’之一。”
    花癡開呼吸一窒!
    “花千手驚才絕豔,其‘千手觀音’已近乎於道,觸及了‘象’的邊界。‘天局’本欲引導他,參與那場籌劃已久的‘萬象真一’之局。然而……”裴先生語氣微頓,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你父親,他太聰明,也太驕傲。他隱約察覺了‘天局’的真正目的,以及這場賭局背後可能帶來的、無法預料的後果。他……拒絕了。”
    “拒絕?”花癡開握緊了拳頭。
    “是的,拒絕。並且,試圖憑借一己之力,揭開‘天局’的麵紗。”裴先生歎息一聲,“這,便是取死之道。”
    “所以,司馬空和屠萬仞,是‘天局’派來滅口的?”花癡開聲音冰冷。
    “明刀與暗箭,確為‘天局’所指派。但那場賭局,本身也是一個測試,一個驗證花千手是否真正具備成為‘鑰匙’資格的測試。可惜,他未能通過生存的測試。”裴先生的語氣平靜得近乎冷酷,“他的死,對於‘天局’而言,隻是一個實驗的失敗,一個不合格‘鑰匙’的廢棄。”
    廢棄……父親驚才絕豔的一生,在對方口中,竟隻是輕描淡寫的“廢棄”二字!
    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與悲涼湧上花癡開心頭,但他強行壓製住了。他知道,在眼前這人麵前,失控毫無意義。
    “那為何……我現在還活著?‘天局’為何不連我一起‘廢棄’?”花癡開盯著裴先生。
    裴先生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加深了:“因為,你出現了。”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落在花癡開身上:“你繼承了花千手的血脈,更在夜郎七的調教下,走出了屬於自己的路。你與屠萬仞一戰,以弱勝強,憑借的並非純粹的‘千手觀音’,而是你自身對‘勢’與‘節點’的領悟,甚至……你引動了那冰火煞氣。這證明,你或許比你父親,更接近‘天局’所需要的……新的‘鑰匙’。”
    “他們想讓我,代替我父親,去參加那場‘萬象真一’的賭局?”花癡開明白了。
    “不錯。”裴先生點頭,“司馬空繼續追殺你,一方麵是為當年之事斬草除根,另一方麵,也是持續的測試與磨礪。而屠萬仞,則是更進一步的試金石。隻是他們沒想到,你這把‘鑰匙’,似乎比預想中更為鋒利,甚至……開始觸及一些不該觸及的秘密。”
    “比如‘算盡蒼生’您?”花癡開反問。
    裴先生輕笑一聲,不置可否:“我?我不過是一個不甘心被當做棋子的……觀棋人罷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煙雨朦朧的湖麵:“‘天局’內部,也並非鐵板一塊。有人狂熱追尋那虛無縹緲的‘真一’,有人則試圖掌控那開門後的力量,也有人……如我,認為強行打開那扇門,帶來的或許並非福音,而是毀滅。”
    他轉過身,目光再次變得深邃:“花癡開,你現在明白了?你的複仇,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卷入這場關乎‘萬象真一’的驚天棋局。你的對手,不僅僅是司馬空,而是整個‘天局’,是那追尋終極的瘋狂,是那試圖掌控命運的力量本身。”
    花癡開沉默著,消化著這龐大而驚人的信息。父親的死,母親的隱忍,自己的成長,夜郎七的教導,乃至每一次生死搏殺,似乎都被一條無形的線串聯起來,指向那場名為“萬象真一”的終極賭局。
    他感覺自己仿佛站在了一個無比巨大的棋盤上,而執棋者,是那些隱藏在迷霧之後的、名為“天局”的存在。
    “您告訴我這些,是想讓我做什麽?”花癡開抬起頭,目光銳利如刀,“或者說,您在這盤棋中,又想下出怎樣的一步?”
    裴先生欣賞地看著他:“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我無意操控你,隻是為你揭示棋盤的全貌。選擇權,始終在你自己手中。”
    他走回棋枰前,拈起一枚白子:“你可以選擇繼續你的複仇,但最終難免被‘天局’捕獲,成為他們開啟那扇門的‘鑰匙’。你也可以選擇就此隱退,但煞氣反噬和‘天局’的追殺,會讓你永無寧日。”
    “或者……”他手指微頓,白子懸於棋盤之上,“你可以選擇另一條路。”
    “什麽路?”
    “以自身為餌,入局破局。”裴先生一字一頓道,“在‘天局’準備好那場終極賭局之前,找到他們,摧毀他們的計劃。或者……取而代之,掌控那‘開門’的契機。”
    花癡開瞳孔驟縮!
    取而代之?掌控“萬象真一”的契機?這是何等的狂妄!但……為何他心中那不甘的火焰,竟因此而猛烈燃燒起來?
    為父報仇,顛覆“天局”,掌控自身的命運……這些目標,在這一刻,似乎奇異地重合了。
    “當然,這條路,九死一生,甚至十死無生。”裴先生放下白子,“在你做出決定之前,先解決你體內的麻煩吧。”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玉瓶,放在棋枰上:“此乃‘清虛化煞丹’,可助你暫時壓製並化解體內冰火煞氣,固本培元。服下後,在此地靜養三日。三日後,是去是留,是戰是隱,給我你的答案。”
    說完,裴先生不再多言,轉身再次望向窗外,背影孤高而神秘,仿佛與這聽雨軒、這竹林湖泊融為一體。
    花癡開看著棋枰上的玉瓶,又看了看裴先生的背影,心中波瀾起伏。
    真相如同冰山,他隻窺見了水麵一角,其下是更深的黑暗與更龐大的陰影。但無論如何,他終於不再是那個懵懂尋仇的少年了。
    他拿起玉瓶,拔開瓶塞,一股清涼氣息湧入鼻端,體內的躁動煞氣似乎都安靜了一瞬。
    沒有猶豫,他倒出丹藥,服下。一股溫和卻強大的藥力瞬間化開,流向四肢百骸,開始撫慰那些被煞氣撕裂的經脈。
    他盤膝坐下,閉上眼睛。
    聽雨軒外,雨絲不知何時悄然落下,敲打著竹葉與湖麵,發出淅淅瀝瀝的聲響。
    而在花癡開的心海中,一場遠比眼前棋局更為複雜、更為凶險的博弈,才剛剛開始。
    (第319章 聽雨·弈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