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煞盡燈枯見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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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意,已不再是肌膚的感受,而是鑽入了骨髓,侵入了魂魄。
    萬仞冰窟深處,時間與空間仿佛都被這極致的寒冷凍結。唯有兩尊“冰雕”之間,那無形卻如有實質的慘烈煞氣,在瘋狂地絞殺、碰撞、消磨。
    花癡開盤膝而坐,眼簾低垂,麵容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金之色,那是“不動明王心經”運轉到極致的表象。他周身蒸騰起稀薄的白汽,並非汗液,而是生命精氣在對抗外界酷寒與內在煞氣衝擊時,被迫逸散的痕跡。他的身體內部,如同有兩股毀滅性的洪流在奔湧對撞,一股是屠萬仞那狂暴酷烈、帶著血腥味的“血煞”,另一股,則是他自己千錘百煉、糅合了堅韌意誌與“熬煞”秘法的“癡煞”。
    每一次煞氣的交鋒,都非刀劍相擊的鏗鏘,而是更深層次、更凶險的意誌與生命本源的互噬。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經脈在哀鳴,髒腑在承受著千刀萬剮般的痛楚。若非夜郎七多年嚴苛到不近人情的“熬煞”打下了匪夷所思的根基,若非“不動明王心經”護持著靈台最後一點清明,他早已被那無孔不入的血煞之氣衝垮心神,凍斃當場。
    對麵的屠萬仞,狀態同樣不容樂觀。他虯結的肌肉不再賁張,反而微微顫抖,覆蓋其上的冰霜越來越厚,幾乎要將他徹底封存。他那雙原本凶光四射的銅鈴大眼,此刻布滿了血絲,眼神深處除了瘋狂的殺意,更添了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怒。他引以為傲、屠戮無數才凝聚的血煞,竟無法在短時間內摧垮這個看似年輕的對手!這小子的煞氣,古怪至極,癡纏堅韌,如附骨之疽,不僅抵擋,更在不斷地消磨、同化他的血煞本源。
    “小雜種……看你能撐到幾時!”屠萬仞的聲音嘶啞幹澀,如同破舊的風箱,帶著壓抑不住的痛苦和暴戾。他猛地催穀,周身血光一閃,強行震碎體表加厚的冰層,更多的血煞如同決堤洪流,更猛烈地衝向花癡開。
    “噗——”
    花癡開身軀劇震,猛地噴出一口鮮血。那血液並非鮮紅,而是帶著暗金之色,離體瞬間便凍成冰晶,砸落在冰麵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的臉色瞬間灰敗下去,氣息肉眼可見地萎靡了一截。
    冰窟邊緣,被厚重皮毛緊緊包裹,仍凍得嘴唇發紫的小七和阿蠻,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花哥!”阿蠻低吼一聲,就要上前,卻被小七死死拉住。
    “別去!現在過去,不但幫不了他,還會讓他分心!”小七的聲音也在顫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比阿蠻更清楚這種層麵的煞氣對決何等凶險,外力貿然介入,隻會引發煞氣反噬,後果不堪設想。她隻能死死盯著花癡開,看著他嘴角不斷溢出的、迅速凍結的血沫,看著他微微顫抖卻依舊挺直的脊梁,心中一遍遍祈禱。
    時間,在極寒與痛苦的煎熬中,被無限拉長。
    花癡開的意識開始模糊,劇烈的痛苦似乎達到了某個臨界點,反而變得麻木。眼前不再是屠萬仞猙獰的麵孔,而是紛至遝來的記憶碎片。
    是夜郎府中,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夜郎七將他扔進燃燒的炭房,聲音冰冷如鐵:“熬過去,方能承千鈞之重;熬不過,便是灰燼!”
    是第一次在賭場,以“呆麵書生”的身份,麵對“骰魔”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技法時,內心最初的震撼與隨之而來的、如同本能般的計算與推演。
    是母親菊英娥那模糊的、帶著淚痕與決絕的麵容,以及那句縈繞在心頭多年的低語:“開兒,活下去……為你爹報仇……”
    是司馬空在敗亡前,那怨毒而不甘的眼神,和他吐露的關於父親花千手被圍攻致死的片段——屠萬仞那柄染血的鬼頭刀,是如何劈開父親的後背……
    恨意,如同被冰封的火山,在瀕臨極限的痛苦與麻木下,轟然爆發!但這恨意,並未衝垮他的理智,反而奇異地與“不動明王心經”的寂滅守護之意,與“千手觀音”技法的極致精準,融為了一體。
    他不再去“對抗”那無孔不入的血煞。
    他引導著自身那源於無數次煎熬、錘煉出的“癡煞”,如同最靈巧的手指,撥動著算盤上最細微的珠子,開始“解析”屠萬仞的血煞。
    千算之境,並非僅僅用於賭桌。此刻,在他瀕臨崩潰的識海中,屠萬仞那狂暴的血煞,被拆解成無數細微的流動、強弱的變化、情緒的烙印……那裏麵,有屠萬仞殺戮時的暢快,有他修煉時的痛苦,有他對力量的貪婪,也有……一絲深藏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某種存在的恐懼?
    是了,“天局”!屠萬仞這等凶人,亦不過是“天局”驅使的一條惡犬!他對“天局”既有倚仗,更有深入骨髓的畏懼!
    就在這一明悟升起的刹那,花癡開那原本趨於萎靡的煞氣,陡然一變。不再是被動防禦,不再是與對方硬碰硬地消磨,而是變得……極具“滲透性”與“模仿性”。他的“癡煞”如同擁有了生命,順著血煞衝擊的縫隙鑽入,並不強行破壞,而是模擬著血煞的特性,甚至模擬出那一絲對“天局”的恐懼,反過來加劇屠萬仞心神中本就存在的破綻!
    “嗯?!”
    屠萬仞渾身猛地一顫,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駭然之色。他感覺自己的血煞仿佛打在了一團虛無縹緲、卻又無處不在的棉絮上,更可怕的是,那“棉絮”中似乎滋生出了他自己的情緒,在反過來侵蝕他的意誌!那種感覺,就像是照鏡子時,發現鏡中的自己突然對自己露出了詭異的微笑!
    “這是什麽邪門功夫?!”屠萬仞又驚又怒,心神瞬間失守。他修煉血煞,靠的便是一往無前的凶戾之氣,心神一旦出現縫隙,煞氣的運轉立刻出現了刹那的凝滯和紊亂。
    就是現在!
    花癡開一直低垂的眼簾驟然抬起!
    那雙眼中,沒有了之前的痛苦掙紮,也沒有了衝天的恨意,隻剩下一種極致的、冰冷的平靜,如同萬古不化的玄冰。他體內那僅存的、與解析後的血煞微妙融合的“癡煞”,被他以“千手觀音”的心法,凝成了一線!
    不是洪流,不是風暴,而是一根“針”!
    一根凝聚了他所有意誌、所有算計、所有痛苦與仇恨的煞氣之針!
    “破!”
    他唇齒未動,一聲無形的厲喝卻如同驚雷,在屠萬仞的心神深處炸響!
    那根無形的煞氣之針,循著屠萬仞血煞運轉那刹那的凝滯點,以點破麵,悍然刺入!
    “呃啊——!”
    屠萬仞發出一聲淒厲至極的慘叫,龐大的身軀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猛地向後拋飛,重重砸在堅硬的冰壁上,冰屑四濺。他周身的血煞之氣如同破了口的氣囊,瘋狂外泄,再也無法凝聚。他雙手抱頭,七竅之中竟同時滲出黑色的血液,麵目扭曲,痛苦地在地上翻滾,顯然心神已遭受重創。
    花癡開緩緩站起身,每一步都仿佛耗盡了力氣,在冰麵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帶著血印的足跡。他走到屠萬仞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曾經凶名赫赫、雙手沾滿他父親鮮血的仇人。
    此刻的屠萬仞,再無之前的囂張氣焰,隻剩下敗犬般的狼狽與痛苦。他掙紮著抬起頭,看著花癡開那平靜得令人心寒的眼睛,嘶聲道:“你……你這是什麽……煞……”
    花癡開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用冰冷的聲音,問出了埋藏心底多年的疑問:“告訴我,花千手……我爹,死前……可曾留下什麽話?”
    屠萬仞眼神渙散,劇痛與心神被破的打擊讓他意誌崩潰,他斷續地獰笑著:“花……花千手……嘿……他、他說……‘局非局,賭非賭’……媽的……死到臨頭……還故弄玄虛……”
    “局非局,賭非賭……”花癡開默默咀嚼著這六個字,眼神微動。他蹲下身,盯著屠萬仞的眼睛:“當年圍殺,除了你和司馬空,還有誰?‘天局’派來的那人,是誰?”
    屠萬仞眼中閃過極致的恐懼,仿佛想起了什麽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他瘋狂搖頭:“不……不知道……他……他戴著‘無麵’……是‘無麵’……不能說……說了……”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身體猛地一僵,眼中最後的神采徹底消散,頭顱無力地垂落下去。竟是心神俱碎,加之舊傷爆發,當場殞命。
    花癡開看著屠萬仞的屍體,心中並無大仇得報的快意,隻有一片冰冷的沉重。父親臨終的遺言,屠萬仞至死不敢提及的“無麵”……“天局”的陰影,比想象中更加深邃恐怖。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強壓下翻騰的氣血和深入骨髓的疲憊,轉身,看向冰窟入口處那兩道焦急的身影。
    “花哥!”
    “解決了?”
    小七和阿蠻快步衝了過來,臉上帶著擔憂和如釋重負。
    花癡開點了點頭,想說什麽,卻猛地一陣咳嗽,又帶出些許血沫。
    “先離開這裏。”小七連忙扶住他,語氣不容置疑,“你傷得很重。”
    阿蠻則警惕地看了看屠萬仞的屍體,啐了一口:“便宜這老小子了!”
    三人互相攙扶著,步履蹣跚地走出這宛若墓穴的萬仞冰窟。當外界並不算溫暖的天光照射在臉上時,花癡開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這一戰,他贏了,贏得以身犯險,贏得煞氣本源受損,但也贏得了至關重要的信息和……一種蛻變。他對“煞”的理解,對“千算”的運用,乃至對自身意誌的掌控,都在這場極限的熬煉中,踏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他知道,手刃屠萬仞,隻是一個節點。前方,還有更強大的敵人,更複雜的謎團,以及那句“局非局,賭非賭”背後,父親試圖揭示的真相。
    他的路,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