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三境九重,千手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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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清晨,綠洲被薄霧籠罩。
    花癡開在石屋前的空地上站樁,閉目調息。按照母親昨夜傳授的心法,他將氣息從丹田引出,沿任督二脈緩緩運行。十三年苦練的基本功在此刻顯現出價值——氣息運轉圓融無礙,如溪流穿穀。
    “氣走手三陽,意守勞宮。”菊英娥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千手觀音第一境‘手眼通天’,重在一個‘快’字。但你父親常說,快不是目的,準才是根本。”
    花癡開睜開眼,接過母親遞來的三枚銅錢。
    “投出去,我要它們同時落在三丈外那塊石頭的三個角上。”菊英娥指向遠處一塊三角形岩石。
    花癡開掂了掂銅錢。三丈距離,三個不同的落點,還要同時落地——這需要精妙的手法控製力道和角度。他凝神靜氣,手腕一抖。
    三枚銅錢呈品字形飛出,在空中劃出三道弧線。叮、叮、叮——三聲輕響幾乎同時傳來,銅錢穩穩落在岩石的三個尖角。
    “不錯。”菊英娥點頭,“但還不夠‘活’。”
    她走到岩石邊,袖袍輕拂。三枚銅錢竟像是被無形的手托起,在空中旋轉、交錯,最後緩緩飄回落回她掌心。整個過程行雲流水,銅錢仿佛有了生命。
    “這是……”花癡開瞳孔微縮。
    “以氣禦物,千手觀音第二境‘心意相通’的入門。”菊英娥將銅錢遞還給他,“你父親當年練到這一境,可以在賭桌上隔空換牌,可以在十丈外聽出骰子點數,甚至可以感知對手的情緒波動。”
    花癡開接過銅錢,感受著上麵殘留的、若有若無的氣息流動。那是一種他從未接觸過的境界——不是單純的手上功夫,而是心、意、氣、手的完美合一。
    “第三境呢?”他問。
    菊英娥沉默片刻,抬頭望向東方初升的太陽:“第三境‘天人合一’,你父親隻觸摸到門檻。按羊皮卷記載,練成此境者,可與天地共鳴,借自然之力加持賭術。比如在雷雨天氣,能借雷電之勢增強感知;在江河之畔,能借水流動向判斷牌路。”
    她看向兒子,目光複雜:“但羊皮卷也警告,此境凶險。一旦控製不好,會被天地之力反噬,輕則武功盡廢,重則……就像你父親那樣。”
    花癡開握緊銅錢:“父親當年,是強行衝擊第三境嗎?”
    “不完全是。”菊英娥搖頭,“他是被逼的。那場賭局,‘天局’派出的對手練有‘天機算’的邪功,能擾亂對手心智,製造幻覺。你父親為保持清醒,不得不強行引動天地之氣護體,結果……”
    她沒有說下去,但花癡開懂了。父親不是輸在賭術,是輸在人心險惡。
    “這三日,我能練到什麽程度?”花癡開問。
    “以你的根基,第一境可臻圓滿,第二境能入門。”菊英娥頓了頓,“但我要教你些不一樣的東西。”
    她領著花癡開走進石屋,關上門,點上油燈。昏暗的光線下,她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通體碧綠,雕成觀音手托蓮花的形狀。
    “這是花家祖傳的‘千手玉’。”菊英娥摩挲著玉佩,“曆代傳人在臨終前,都會將畢生感悟注入其中。你父親當年走得突然,來不及做這件事,但他留了一手。”
    她將玉佩貼在額頭上,閉目凝神。片刻後,玉佩竟泛起淡淡熒光。
    “開兒,過來。”
    花癡開依言上前。菊英娥將玉佩按在他眉心,一股溫潤的氣息瞬間湧入腦海。
    那不是文字,不是圖像,而是一種……感受。他仿佛看到了父親年輕時的樣子——不是記憶中那個威嚴的賭王,而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在賭桌上縱橫捭闔,笑容燦爛。他感受到了父親第一次贏下大賽的狂喜,第一次遇到母親時的心動,第一次抱著剛出生的他時的溫柔。
    然後是後來的沉重——接管花家重任的疲憊,麵對賭壇黑暗的憤怒,發現“天局”陰謀時的決絕。
    最後,是那場賭局。
    花癡開“看到”了父親站在生死台上,對麵是個看不清麵容的黑影。兩人沒有用任何賭具,隻是對坐著,中間空無一物。但花癡開能感覺到,有無形的力量在空氣中碰撞、交鋒。
    父親在笑。即使嘴角滲血,他依然在笑。
    “我贏了。”父親說。
    黑影沉默,然後消散。但就在父親鬆懈的瞬間,一道暗勁從台下襲來,直擊後心。
    “小心!”花癡開脫口而出。
    畫麵戛然而止。
    他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滿臉淚水。玉佩的熒光已經黯淡,母親正擔憂地看著他。
    “你看到了?”菊英娥輕聲問。
    花癡開點頭,聲音哽咽:“父親……是被偷襲的。”
    “是二當家的人。”菊英娥握緊拳頭,“那場賭局本不該有觀眾,但二當家安插了死士在台下。你父親贏了賭局,心神鬆懈的瞬間,被暗器所傷。雖然當場沒死,但暗器上塗了劇毒,加上天命反噬……”
    她說不下去了。
    花癡開擦幹眼淚,眼中燃燒起冰冷的火焰:“所以,真正的仇人還沒死。”
    “二當家三年前‘意外身亡’,但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菊英娥低聲道,“諸葛無算說他查清了真相,但我不完全相信。開兒,三日後那場賭局,你要防備的不僅是台上的對手,還有台下所有可能存在的暗箭。”
    花癡開站起身,推開屋門。晨光刺眼,綠洲在薄霧中若隱若現。遠處的生死台已經搭好了涼棚,幾個黑衣人在台上忙碌。
    “娘,”他忽然問,“您說父親當年,為什麽一定要賭那一局?”
    菊英娥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望著生死台:“因為他是花千手。花家的祖訓是‘賭以正心,術以濟世’。他看到‘天局’害人,就不能袖手旁觀。”
    “哪怕賭上性命?”
    “哪怕賭上性命。”菊英娥轉頭看他,眼中含淚卻帶著笑,“開兒,你知道你父親臨終前最後一句話是什麽嗎?”
    花癡開搖頭。
    “他說……”菊英娥的聲音輕柔如風,“‘告訴開兒,爹不是去送死,是去贏一個幹淨的賭壇給他。’”
    花癡開閉上眼睛。晨風吹過,帶來沙漠的氣息,帶來泉水的濕潤,也帶來父親穿越十三年的囑托。
    他不是去送死,是去贏。
    而現在,輪到他了。
    “阿蠻呢?”他問。
    “一早就出去了,說是要熟悉環境。”菊英娥道,“那丫頭機靈,讓她去打探打探也好。”
    正說著,阿蠻從霧氣中跑來,手裏拎著個布包。
    “開哥!伯母!”她氣喘籲籲,“我打聽到消息了!”
    三人回到石屋,阿蠻解開布包,裏麵是幾樣簡單的吃食,還有一張皺巴巴的紙。
    “早上我去泉水下遊打水,遇到個老樵夫。”阿蠻壓低聲音,“他說他在這綠洲住了三十年,見過三次生死台的賭局。每次都是月圓之夜,每次都有大人物來。”
    她展開那張紙,上麵用炭筆畫著簡陋的地圖:“老樵夫說,生死台下麵有密室,可以藏人。他還說,每次賭局開始前,都會有人提前進去,直到賭局結束才出來。”
    花癡開仔細看地圖。生死台被畫成一個方形,下麵有幾個小房間的標記,還有幾條通道。
    “能進去嗎?”他問。
    阿蠻搖頭:“老樵夫說入口極其隱蔽,而且有人把守。但他給了我一個提示——”她指向地圖上一個不起眼的標記,“這裏,是綠洲唯一的水源源頭。他說,水下有暗道,但很危險,從沒人敢下去。”
    菊英娥皺眉:“你想提前進去查探?”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花癡開盯著地圖,“如果台下真能藏人,那賭局時,可能不止諸葛無算一個對手。”
    “太危險了。”菊英娥反對,“水下情況不明,萬一……”
    “娘,”花癡開握住她的手,“父親當年就是吃了不知道台下有人的虧。我不能重蹈覆轍。”
    母子對視。良久,菊英娥歎了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這是‘閉氣丹’,服下後可在水下閉氣一盞茶時間。但記住,隻有一盞茶。時間一到,必須上來。”
    花癡開接過瓷瓶:“夠了。”
    “我跟你去。”阿蠻立刻說。
    “不,你留在這裏保護我娘。”花癡開搖頭,“如果我真出了事,你要帶她離開。”
    阿蠻還想爭辯,但看到花癡開堅定的眼神,最終點頭:“你……小心。”
    午後,日頭偏西。
    花癡開服下閉氣丹,來到泉水源頭。這是一處天然形成的深潭,水色碧綠,深不見底。潭邊立著一塊古碑,字跡已被歲月磨平。
    他深吸一口氣,潛入水中。
    水溫很低,刺骨寒意瞬間包裹全身。花癡開運轉內息抵抗寒冷,向下潛去。水下能見度很低,隻能依靠摸索。
    大約下潛三丈,他摸到了一處石壁。順著石壁橫向遊動,果然發現一個洞口——隻有半人高,被水草遮掩。
    花癡開鑽進洞口,裏麵是一條向上的水道。遊了約莫十丈,前方出現亮光。他小心翼翼浮出水麵,發現自己在一個石室內。
    室內幹燥,有空氣流通。牆壁上插著幾支快要燃盡的火把,顯然不久前有人來過。
    花癡開爬上岸,擰幹衣服。石室不大,四周堆著些木箱。他打開一個,裏麵是各種賭具——特製的骰子、暗藏機關的牌九、可以變色的籌碼。
    “果然……”他低聲自語。
    繼續探查,石室有另一道門。推開門,是一條向上的石階。花癡開拾級而上,大約走了二十級,前方傳來微弱的人聲。
    他屏息靠近。石階盡頭是一扇木門,門縫裏透出光線和聲音。
    “……都準備好了嗎?”
    “回三當家,一切就緒。生死台下的機關已經檢查過三次,確保萬無一失。”
    是諸葛無算的聲音!
    花癡開心頭一緊,貼近門縫。
    透過縫隙,他看到一間更大的石室。諸葛無算背對著門,正在和一個黑衣人說話。石室中央擺著一張沙盤,上麵是綠洲和生死台的模型。
    “二當家那邊有動靜嗎?”諸葛無算問。
    黑衣人回答:“還沒有。但探子回報,三天前有一隊人馬進入漠北,行蹤詭秘,疑似二當家殘部。”
    諸葛無算冷笑:“他還真是陰魂不散。也好,這次一網打盡。”
    “三當家,花癡開那邊……”
    “按計劃進行。”諸葛無算打斷他,“那孩子天賦不錯,但畢竟年輕。我要在賭局中逼出他的極限,看看他能否達到花千手當年的高度。如果他能……也許真能改變賭壇。”
    “如果他輸了呢?”
    “輸了,就說明他還沒準備好。”諸葛無算轉身,花癡開終於看清他的臉——疲憊,滄桑,但眼神依舊銳利,“但無論如何,這場賭局後,‘天局’必須改變。這是我欠花千手的。”
    黑衣人遲疑道:“三當家,您真的打算……”
    “二十年前,我和花千手有個約定。”諸葛無算走到牆邊,那裏掛著一幅畫像——兩個年輕人並肩而立,一個溫文儒雅,一個豪放不羈。正是年輕時的諸葛無算和花千手。
    “他說如果有一天我誤入歧途,他會來打醒我。”諸葛無算撫摸著畫像,“他做到了,用生命打醒了我。現在,輪到我了。”
    花癡開悄悄退後。他心中五味雜陳——諸葛無算似乎真心想改變,但這改變的方式,依然充滿了算計和賭局。
    回到水下通道時,閉氣丹的藥效即將過去。花癡開奮力遊回深潭,浮出水麵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怎麽樣?”阿蠻在岸邊焦急等待。
    花癡開爬上岸,大口喘氣:“有密室,有機關,還有……諸葛無算的真心。”
    他把聽到的告訴兩人。菊英娥沉默良久,歎了口氣:“他還是那樣,總想把一切都控製在賭局裏。連改變,都要用賭的方式。”
    “但至少,他不是敵人。”花癡開道,“至少,他真心想完成和父親的約定。”
    夜幕降臨,綠洲點起燈火。
    花癡開盤坐在石屋裏,腦海中反複回放今天看到的一切——父親留下的感悟,生死台下的密室,諸葛無算的獨白,還有那幅兩個年輕人並肩的畫像。
    他忽然明白,這場賭局,不隻是他和諸葛無算的對決。
    是花千手和諸葛無算二十年前那場約定的延續。
    是父親用生命點燃的火炬,如今傳到了他手中。
    是兩代人對賭壇未來的不同想象,在生死台上的一次碰撞。
    窗外,月亮又圓了一些。
    距離賭局,還有兩天。
    花癡開閉上眼,開始運轉千手觀音心法。這一次,他不再急於求成,而是讓氣息自然流轉,感受每一絲變化。
    恍惚間,他仿佛看到父親站在麵前,微笑地看著他。
    “開兒,”父親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賭術的至高境界,不是贏,而是‘不輸’。不是不讓對手贏,而是讓自己永遠站在對的一邊。”
    “怎麽才能永遠站在對的一邊?”花癡開在心中問。
    父親的笑聲傳來:“問問你的心。心正,則術正;心明,則局明。”
    話音落下,幻象消散。
    花癡開睜開眼,油燈的火苗在眼中跳動。他低頭看自己的手——這雙手,握過骰子,握過刀,握過母親的眼淚,也握過父親的遺物。
    現在,它們要握起一個賭壇的未來。
    他站起身,推開窗。夜風撲麵而來,帶著沙漠的蒼涼,也帶著綠洲的生機。
    遠處,生死台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像一個等待了十三年的答案。
    (第三百八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