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冰雨烈焰,煞氣焚心

字數:8111   加入書籤

A+A-


    那一聲低沉的“屠萬仞”響起時,廢棄銅礦深處臨時清理出的“賭台”邊,空氣仿佛瞬間被凍結,又被投入熔爐。
    屠萬仞赤著上身,隻著一條及膝皮褲,虯結的肌肉上遍布新舊疤痕,在周圍數十盞油燈和腳下地火口散發的熱浪中,泛著油亮而猙獰的光澤。他身形魁梧,站在那裏便像一尊燒紅的鐵塔,散發著灼人的氣息和濃烈的、混雜著硫磺與血腥的煞氣。他的眼睛是渾濁的暗紅色,盯著緩步走進火光範圍的花癡開,咧開嘴,露出焦黃的牙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無聲地咆哮。
    “花千手的崽子?”屠萬仞的聲音粗嘎,如同兩塊生鐵在摩擦,“夜郎七那條老狗,就教出你這麽個細皮嫩肉的小雞仔?也敢來尋我‘煞手’屠萬仞?”
    花癡開沒有回應他的挑釁。他今日沒有做任何偽裝,隻穿著一身便於活動的緊身黑色勁裝,外罩一件深灰色不起眼的鬥篷,此刻已被礦道裏的熱風吹得獵獵作響。他麵容依舊帶著幾分少年人的清秀,但眼神沉靜得像深潭,不起半點波瀾。麵對屠萬仞那幾乎凝成實質、帶著狂暴熱意的煞氣衝擊,他隻是微微眯了眯眼,氣息沒有半分紊亂。
    “我娘,在哪裏?”花癡開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地火的呼嘯和屠萬仞粗重的呼吸。
    “哈哈哈!”屠萬仞狂笑起來,聲震礦洞,簌簌落下許多灰塵,“那女人?骨頭硬得很,嘴也硬!不過,快了……等老子捏死你這小雞仔,再慢慢撬開她的嘴,問出‘千手觀音’最後一式的秘密!然後,送你們一家三口去陰曹地府團圓!”
    花癡開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冰冷的殺意從心底最深處迸發,瞬間壓過了周遭的酷熱。但他強行按捺住了。從司馬空那裏得到的零碎信息,加上這幾日循著蛛絲馬跡追查到這座廢棄銅礦,他知道,母親菊英娥很可能就被囚禁在礦脈深處某個地方,與這地火僅一壁之隔。貿然動手,不僅可能傷及母親,更可能觸發礦道崩塌。
    屠萬仞選擇這裏作為據點,顯然也是看中了這極端的環境。他修煉的是至剛至陽、引煞氣入體的“焚心煞”,在這地火之上,煞氣威力倍增。而尋常賭徒或武者,在這種高溫缺氧、煞氣侵蝕的環境中,實力十不存一。
    “你要賭。”花癡開陳述事實,目光掃過“賭台”——那是一塊被削平、表麵布滿灼燒痕跡的巨大銅礦石,“賭什麽?”
    “賭?”屠萬仞獰笑,“老子不跟你玩那些花裏胡哨的骰子牌九!熬煞!就在這裏,對著這地火口,熬下去!誰先撐不住,誰先心神失守,誰就輸!輸了……”他眼中紅光大盛,“就把命留下!還有你娘的下落,老子心情好,或許告訴你!”
    熬煞,賭壇中最原始、最殘酷、也最考驗意誌根基的賭法之一。並非比拚具體賭技,而是雙方直接以自身修煉的“煞氣”或“氣勢”對抗,並承受環境中特定“煞源”(如地火、寒冰、毒瘴等)的侵蝕,看誰的精神和肉體先崩潰。這賭法毫無花巧,全憑硬實力,且動輒有走火入魔、煞氣反噬之危。
    花癡開修煉“不動明王心經”,根基便是“定”與“熬”,對於煞氣侵蝕的抵抗力遠超常人。但屠萬仞的“焚心煞”顯然已修煉到極高境界,又占據地利……
    他沒有猶豫。
    “好。”
    一個字吐出,花癡開解開鬥篷,隨手扔在一旁。他沒有像屠萬仞那樣赤膊,但挽起了袖子,露出線條流暢、隱含力量的小臂。他走到銅礦石賭台的另一端,與屠萬仞隔著三丈距離,遙遙相對。
    腳下,便是那不斷翻湧著暗紅色岩漿、散發出恐怖高溫和硫磺毒氣的地火口。灼熱的氣浪扭曲了空氣,即便是站定不動,也能感覺到皮膚被炙烤的刺痛和肺部吸入滾燙空氣的不適。
    “開始!”
    屠萬仞暴喝一聲,不再廢話。他雙目圓睜,渾身肌肉猛地賁張,一股赤紅如火、肉眼幾乎可見的灼熱煞氣轟然爆發!那煞氣並非無形,而是帶著硫磺的刺鼻氣味和岩漿般的暴戾熱意,如同狂潮般朝著花癡開席卷而去!同時,他自身也完全放開了對地火煞氣的抵抗,反而主動引導那灼熱暴烈的環境煞氣灌入己身,與自身“焚心煞”融合,使其威勢更盛!
    花癡開瞬間感覺自己仿佛被投入了熊熊燃燒的洪爐!不僅僅是皮膚表麵的灼痛,那煞氣更帶著一種直接灼燒靈魂、引動心火的詭異力量,試圖鑽入他的毛孔,點燃他體內的每一分氣血和情緒!耳邊似乎響起了無數淒厲的嚎叫、狂躁的怒吼、以及火焰爆裂的劈啪聲,眼前也幻象叢生,仿佛看到無邊火海、屍山血海,甚至看到了父親花千手慘死的模糊景象,母親菊英娥在烈焰中痛苦掙紮……
    這是“焚心煞”的可怕之處,不僅能灼傷肉體,更能引動對手內心的恐懼、憤怒、悲傷等負麵情緒,並將其化為燃料,從內部將人“點燃”!
    花癡開深吸一口氣——吸入的是滾燙刺喉的空氣。他閉上雙眼,並非躲避,而是將全部心神沉入體內。
    “不動明王心經”急速運轉。
    心若冰清,天塌不驚。萬變猶定,神怡氣靜。
    他觀想自身化為一座亙古存在的冰山,巍然矗立於狂暴的火海之上。任憑外界烈焰滔天、煞氣如刀,我自巋然不動。意識深處,那尊在夜郎七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嚴苛“熬煞”訓練中構建起的“不動明王”虛影,驟然清晰!
    明王怒目,卻心藏菩提。鎮壓一切外魔,照見內心空明。
    那試圖侵入他心神、引動情緒的灼熱煞氣,撞在“不動明王”虛影散發的沉凝、堅固、清涼的意誌屏障上,如同滾湯潑雪,雖然激起陣陣“嗤嗤”作響的精神漣漪,卻難以真正深入。花癡開將自己的呼吸、心跳、甚至血液流動的頻率,都調整到一種極緩、極沉、近乎龜息的節奏,最大程度減少自身能量消耗和對環境煞氣的“吸引”。
    他站在那裏,如同化作了賭台另一端一塊冰冷的黑色岩石,與屠萬仞那烈焰熊熊、氣勢滔天的形象形成了鮮明對比。
    時間一點點過去。
    油燈的光芒在熱浪中搖曳不定。地火口偶爾發出沉悶的爆裂聲,濺起幾星熔岩,落在附近岩石上,灼燒出一個個小坑。空氣中的硫磺味和焦糊味越來越濃。
    屠萬仞的臉色開始變了。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年紀輕輕的小子,在“熬煞”之上的定力竟然如此驚人!在他的“焚心煞”和地火煞氣的雙重侵蝕下,居然能堅持這麽久而不露絲毫敗象!更讓他心驚的是,對方那種“冰冷沉靜”的狀態,反而像一塊無法被融化的萬載玄冰,在不斷消磨著他煞氣中的暴烈熾意。
    “小子!有點門道!”屠萬仞低吼,眼中紅芒更盛,周身煞氣猛地一收一放,變得更加凝聚、更加狂暴,甚至隱隱在他身後形成了一尊模糊的、三頭六臂、渾身冒火的魔神虛影!“但你以為,光靠烏龜殼,就能贏老子嗎?老子倒要看看,你這殼有多硬!”
    他不再僅僅是被動地散發煞氣侵蝕,而是開始主動“進攻”!那凝聚的煞氣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又像一條條毒辣的火蛇,朝著花癡開的精神屏障狠狠刺去、鑽去!同時,他腳下的地麵微微震顫,竟是以自身為引,更猛烈地溝通地火煞氣,使得礦洞內的溫度再次飆升!靠近地火口的一些碎石,甚至開始隱隱發紅、軟化!
    花癡開身軀微微一震。
    壓力驟增!
    那凝聚的煞氣攻擊,穿透力更強,對精神屏障的消耗急劇加大。而陡然提升的環境溫度,讓他即便運轉“不動明王心經”,也感到五髒六腑如同被架在文火上烘烤,水分在飛速流失,嘴唇幹裂,喉嚨裏像是塞了一把滾燙的沙子。
    更麻煩的是,屠萬仞身後那尊魔神虛影,散發出的不僅僅煞氣,還有一種混亂、瘋狂、充滿毀滅欲的精神汙染,不斷衝擊著他的心防,試圖瓦解他“明王觀想”的根基。
    花癡開的額角,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但剛剛滲出,便被高溫蒸發,隻留下一道道白色的鹽漬。他的臉色開始變得有些蒼白,呼吸的節奏雖然依舊試圖保持平穩,但胸口的起伏明顯加劇。
    “哈哈!撐不住了吧?”屠萬仞見狀,狂態更顯,“花千手的崽子,也不過如此!給老子跪下!”
    他猛然踏前一步,那魔神虛影似乎也隨之膨脹,更加凶戾的煞氣混合著地火的咆哮,化作一股肉眼可見的赤紅氣浪,狠狠撞向花癡開!
    花癡開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向後微退半步,腳下堅硬的岩石被踩出一個淺淺的腳印。他感覺腦海中的“明王虛影”一陣劇烈搖晃,仿佛隨時可能崩散。耳朵裏的幻聽更加尖銳,眼前甚至開始出現重影。
    不能退!不能亂!
    母親還在深處不知生死!父親的仇還未報!
    他狠狠一咬舌尖,劇烈的疼痛和腥甜的味道讓他精神陡然一振!幾乎潰散的“明王觀想”被他以莫大意誌強行穩固!
    但這樣下去不行!被動防守,消耗遠大於對方。屠萬仞占據地利,煞氣似乎源源不絕,而自己的精神和體力卻在飛速流逝……
    必須反擊!以攻代守!
    可是,如何反擊?他的“不動明王心經”長於防守定神,“千手觀音”精於手法變幻,在這種純粹的“煞氣”與“意誌”硬碰硬的較量中,似乎並無直接攻擊手段……
    不,等等!
    花癡開腦海中猛地閃過夜郎七當年傳授“不動明王心經”時,曾說過的一段晦澀口訣:“明王怒目,非為嗔恨,乃為降魔。煞氣侵體,亦為外魔之一種。心經之‘定’,非死定,乃活定。定中觀煞,如觀流水;流水雖疾,我自不動。然不動非不能動,靜極生動,以彼之煞,還施彼身……”
    以彼之煞,還施彼身!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念頭,在花癡開心中升起。
    他不再僅僅是硬抗屠萬仞的煞氣侵襲,反而悄然放開了一絲精神屏障的“縫隙”,主動引導了一絲那灼熱、暴戾的“焚心煞”進入自己體內!
    “噗——!”
    煞氣入體的瞬間,花癡開如遭重擊,臉色猛地一白,噴出一小口鮮血,血液還未落地,便在高溫中化為血霧!那絲煞氣如同燒紅的烙鐵,在他經脈中橫衝直撞,帶來撕裂般的劇痛,更試圖點燃他自身的情緒和氣血!
    屠萬仞見狀,先是一愣,隨即狂喜:“找死!竟敢引老子的焚心煞入體!嫌死得不夠快嗎?!”
    他更加賣力地催動煞氣,想要一舉衝垮花癡開的心防,將其從內到外徹底“點燃”!
    然而,花癡開在噴出那口血後,眼神卻驟然變得無比清明,甚至閃過一絲極致的冷靜與瘋狂交織的光芒。
    “不動明王心經”運轉到極致!
    他沒有試圖去“消滅”或“驅逐”那入體的焚心煞,反而以心經獨特的“觀照”法門,如同一個最冷靜的旁觀者,去“感受”它、“分析”它、理解它運行的軌跡和暴戾熾熱的本質。同時,他以自身堅韌無比的經脈和強大的意誌為容器,強行束縛、壓縮這一絲煞氣,將其暫時“封印”在體內某個角落,忍受著那持續不斷的灼痛。
    然後,他模仿著屠萬仞煞氣運轉的某種韻律,將自己精純的“不動明王”心念之力,以一種奇特的頻率震蕩起來!
    這不是攻擊,而是一種……共鳴與引導!
    屠萬仞正全力催動煞氣,忽然感覺心神一悸!他發現自己散發出去的煞氣,似乎有一部分……變得不那麽“聽話”了?它們並沒有減弱,反而似乎更加活躍,但活躍的方向,隱隱有些偏離他的控製,甚至……開始微微反噬自身?
    “怎麽回事?!”屠萬仞又驚又怒。
    花癡開緊閉的雙目猛然睜開!眼底深處,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燒。他深吸一口氣,將體內那被強行束縛、壓縮到極點的一絲“焚心煞”,混合著自己“不動明王心經”淬煉出的、至純至定的一縷本命心念,如同拉滿的弓弦上那支最鋒銳的箭,朝著屠萬仞的方向,無聲無息地“反射”了回去!
    這一擊,無形無質,並非物理或能量攻擊,而是直指精神本源!
    它裹挾著花癡開承受煞氣侵蝕時的痛苦、堅韌、以及那絲被“理解”後模仿出的焚心煞韻律,更帶著“不動明王”鎮壓一切、粉碎虛妄的決絕意誌!
    “嗡——!”
    屠萬仞隻覺得腦袋裏仿佛被一柄燒紅的鐵錘狠狠砸中!緊接著,一股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那是他自己的“焚心煞”的氣息,卻又無比冰冷、無比沉重、帶著一種令他極度厭惡和恐懼的“定”與“淨”的力量!這力量並不試圖從外部摧毀他,而是直接在他狂暴的心神深處,引爆了一絲微弱的、關於“失控”和“反噬”的恐懼!
    對於修煉“焚心煞”、情緒本就極易失控的屠萬仞而言,這一絲恐懼被無限放大!
    “啊——!”
    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雙目瞬間被血絲布滿,身後的魔神虛影劇烈晃動,明滅不定。周身狂暴的煞氣驟然紊亂,如同失去了指揮的軍隊,開始在他體內胡亂衝撞!
    地火煞氣失去了他的有序引導,也變得更加暴烈無序,礦洞內熱浪翻滾,岩石崩裂聲不絕於耳。
    花癡開等待的就是這一刻!
    他強忍著經脈的劇痛和精神的極度疲憊,身形如同鬼魅般動了!沒有使用任何花哨的賭術手法,隻是將全身力量、意誌、以及那口一直憋著的、為父母而戰的滔天怒氣與悲憤,盡數凝聚於右手食指與中指!
    千手觀音·破煞指!
    這一指,看似平平無奇,卻精準無比地點向了屠萬仞胸前膻中穴——那是他煞氣運轉的核心樞紐,也是此刻因反噬而最脆弱的節點!
    指風淩厲,帶著刺骨的寒意(源於“不動明王心經”),與周遭的酷熱形成鮮明對比。
    屠萬仞心神劇震、煞氣紊亂之際,根本來不及做出有效防禦。
    “噗嗤!”
    一聲輕響,如同熱刀切入牛油。
    花癡開的手指,深深沒入了屠萬仞的膻中穴。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屠萬仞的動作僵住了,臉上的狂怒和痛苦表情瞬間凝固,轉為極致的驚愕和難以置信。他渾濁的暗紅色眼睛,死死瞪著近在咫尺的花癡開。
    花癡開緩緩抽回手指,指尖帶著一抹暗紅。
    “我娘,”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哪?”
    屠萬仞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卻隻湧出一大口混雜著內髒碎塊的漆黑血液。他周身的煞氣如同泄了氣的皮球般迅速消散,身後的魔神虛影哀鳴一聲,潰散無形。魁梧的身軀晃了晃,轟然向後倒去,砸在滾燙的岩石地麵上,濺起一片塵土。
    地火口依然在翻湧,熱浪蒸騰。
    花癡開站在原地,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體內火燒火燎的疼痛。他看著倒下的屠萬仞,眼神中沒有勝利的喜悅,隻有一片冰冷的、亟待確認的焦灼。
    他蹲下身,手指搭在屠萬仞頸側。氣息已絕。
    沒有立刻得到答案。
    但屠萬仞剛才倒下時,手指似乎無意識地指向了礦洞深處,某條更加狹窄、熱氣更加逼人的岔道。
    花癡開抹去嘴角的血跡,撐著疲憊欲裂的身體,毫不猶豫地,朝著那條岔道,踉蹌卻堅定地走去。
    烈焰在前,冰雪在心。
    母親,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