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深淵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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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窖深處,時間仿佛被凍結了。
花癡開與屠萬仞隔著三尺冰桌相對而坐,兩人之間唯一在動的,是那隻黃銅暖爐裏跳躍的微弱火苗——那是屠萬仞執意要留下的,他說要親眼看著“花千手的兒子如何在極寒中崩潰”。
可此刻,崩潰的卻不是花癡開。
屠萬仞放在冰桌上的右手,五根手指正以一種詭異的節奏微微抽搐。那不是冷的顫抖,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失控——他的“煞氣”在被反向侵蝕。原本應該順著冰桌傳導過去、凍結對手心智的陰寒氣息,此刻像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熱牆,不僅寸步難進,反而被一絲絲地吸扯、消融、反哺回他自己體內。
更可怕的是,他感覺那反哺回來的,不隻是冰冷的“煞氣”,還有別的東西。
一些聲音。
“萬仞,這局讓給我,師傅說了,這次大賽該我上。”
“憑什麽?你賭術不如我,熬煞不如我,就憑你是大師兄?”
“師弟,別爭了,我們……”
“閉嘴!”
那是三十年前的聲音。年輕的屠萬仞和師兄在師傅門外爭吵,為了一個參加“賭王大會”的名額。後來師兄“意外”失足落水,撈起來時手裏還攥著半張濕透的賭牌。
屠萬仞的額頭滲出冷汗,汗珠剛一冒出就凝結成冰珠,掛在眉梢。他想搖頭甩掉那些聲音,但脖子僵硬得不聽使喚。
“屠爺,這批貨的賬……對不上啊。”
“對不上就對了,該拿的拿,不該問的別問。”
“可是花爺那邊……”
“花千手?嗬,他太幹淨了,幹淨的人在這個圈子裏活不長。”
那是十五年前。司馬空剛剛搭上“天局”的線,屠萬仞作為中間人,暗中轉移了一批從花千手賭場流出的、本該用於賑災的賭金。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對著月亮說:“花千手,別怪我,要怪就怪你擋了太多人的財路。”
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
妻子的哭泣:“萬仞,收手吧,我們回老家種地去……”
女兒的質問:“爸爸,為什麽同學的爸爸都說你是壞人?”
師傅臨終前的歎息:“你師兄那事……我其實知道。”
還有最深處、最不願意想起的那個雨夜——花千手渾身是血,靠在賭坊後巷的牆邊,眼神裏沒有憤怒,隻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失望:“屠萬仞,賭術可以爭高低,但人心……不能拿去賭。”
“住口……都給我住口!”屠萬仞猛地睜開眼,雙目赤紅,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
他看向對麵的花癡開。
那年輕人依舊保持著最初的姿勢:腰背挺直,雙手平放在膝上,眼睛半闔,呼吸綿長而均勻。冰窖裏零下二十幾度的寒氣似乎對他毫無影響,甚至他坐的那塊冰麵,竟隱隱有融化的跡象——不是被體溫融化,而是被一種更精純、更凝練的“氣”所消解。
那是什麽?
屠萬仞終於明白了。那不是簡單的“熬煞”,不是比拚誰的意誌更堅韌、誰能忍受更極端的痛苦。花癡開根本不是在“忍受”,他是在“轉化”——將外界的嚴寒、內心的仇恨、過往的創傷,全部轉化為一種向內的、淬煉自身的力量。
如同將百煉鋼,鍛造成繞指柔。
“你……你練的不是‘不動明王心經’……”屠萬仞的聲音嘶啞,“花千手不可能教你這種……這種邪門的……”
花癡開緩緩睜開眼。
他的瞳孔在昏暗的冰窖裏,竟泛著淡淡的金色光暈,像是暗夜中點燃的燭火。
“屠叔。”他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父親教我的第一課,是‘觀心’。他說,真正的賭徒,賭的不是牌,不是骰子,是人心。而要觀人心,先要觀己心。”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屠萬仞抽搐的手指上:“這些年,我觀過很多人的心。貪婪的、恐懼的、狂妄的、怯懦的……但最讓我難過的,是那些被自己養出的‘煞’反噬的心。屠叔,你的‘煞氣’練得很好,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好。可你知道,它為什麽今天不聽你使喚了嗎?”
屠萬仞死死盯著他。
“因為‘煞’這種東西,就像一條毒蛇。”花癡開的聲音在冰窖裏回蕩,帶著奇異的共鳴,“你每天喂它仇恨、嫉妒、背叛、殺戮……它長得越大,越離不開這些毒食。可一旦你遇到一個人,這個人心裏沒有這些東西——沒有對你的仇恨,沒有對過往的執著,甚至沒有‘必須要贏’的執念——你的‘煞’,就找不到可以啃噬的東西。”
他微微向前傾身,暖爐的火光在他臉上跳躍:“屠叔,我不恨你。”
這句話像一把冰錐,狠狠刺進屠萬仞的心髒。
“我知道父親是你殺的。知道那晚是你把他引到後巷,是你給了司馬空下毒的機會,最後也是你補了那一刀。”花癡開的語氣依然平靜,像是在陳述別人的故事,“但這些,我都不恨。”
“為什麽?!”屠萬仞失控地吼道,震得頭頂的冰棱簌簌落下,“你為什麽可以不恨?!花千手是你父親!他那麽疼你!他……”
“因為他教我的最後一課,是‘放下’。”花癡開打斷他,“不是放下仇恨,是放下‘被仇恨支配的人生’。屠叔,你看看你自己——這三十年,你活得像個人嗎?你殺了師兄,背叛了朋友,出賣了良心,連妻女都離你而去。你得到了什麽?司馬空許諾給你的榮華富貴?‘天局’給你的一點點施舍?還是這座冷得連鬼都不願意來的冰窖?”
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刀,剝開屠萬仞層層包裹的偽裝,露出裏麵早已腐爛流膿的真實。
“我今日來,不是為了報仇。”花癡開站起身,冰麵在他腳下發出輕微的碎裂聲,“我是來替我父親,問最後一句話。”
他走到屠萬仞麵前,俯視著這個曾經讓他夜夜噩夢的仇人。
“那晚,你補刀之前,父親最後說了什麽?”
冰窖陷入死寂。
隻有暖爐裏火苗劈啪的輕響,和黃銅壺中茶水將沸未沸的咕嘟聲。
屠萬仞的嘴唇劇烈顫抖,那些被他封印了十五年的記憶,像決堤的洪水般洶湧而出——
雨夜。後巷。濃重的血腥味。
花千手靠在牆邊,胸口插著一把匕首,血浸透了月白色的長衫。但他還活著,眼睛還睜著,看著站在陰影裏的屠萬仞。
司馬空已經走了,帶著得逞的獰笑。巷子裏隻剩下他們兩個。
屠萬仞握著刀,手在抖。他應該立刻補上一刀,徹底了結。可當他走近,對上花千手的眼睛時,卻怎麽也刺不下去。
那雙眼睛裏,沒有憤怒,沒有恐懼,甚至沒有瀕死的絕望。隻有一種深深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悲哀。
“萬仞。”花千手開口,聲音很輕,被雨聲掩蓋了大半,“我知道……你會來。”
屠萬仞的刀尖抵在他心口,卻遲遲沒有推進。
“我桌上……第三層抽屜……有個鐵盒……”花千手每說一個字,嘴角就溢出一股血沫,“裏麵……是你女兒的病曆……和一筆錢……夠她去京城……找薛神醫……”
屠萬仞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
“你女兒……先天心疾……不是絕症……”花千手艱難地呼吸著,“我打聽……三年了……薛神醫……能治……錢……我早備好了……本想……大賽後……給你……”
雨越下越大。
屠萬仞的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跪倒在泥水裏,抓住花千手的肩膀,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為什麽……你為什麽不早說……為什麽……”
“早說……你會信嗎……”花千手笑了,那笑容在雨夜中慘淡得讓人心碎,“你心裏……早就把我……當敵人了……我說什麽……你都覺得……是算計……”
血不斷從傷口湧出,他的氣息越來越弱。
“萬仞……”最後,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握住屠萬仞的手,不是推開,而是握住,“賭桌……可以分輸贏……人生……不行……收手吧……為了……孩子……”
話音未落,他的手鬆開了。
眼睛還睜著,望著漆黑的、落雨的夜空。
屠萬仞跪在泥水裏,抱著花千手逐漸冰冷的身體,嚎啕大哭。雨水混著淚水,衝刷著地上的血汙,卻洗不淨他手上的血腥,也洗不淨他心裏那個瞬間崩碎的、名為“仇恨”的支柱。
原來他這些年堅持的“恨”,恨錯了人。
原來他這些年以為的“不得不為”,其實有別的選擇。
原來他親手殺死的,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在他女兒病重時悄悄奔走、默默備下救命錢的人。
“他……他說……”屠萬仞抬起頭,臉上已是涕淚縱橫,冰珠混著熱淚滾落,“他說……為了孩子……收手……”
花癡開靜靜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金色的眸子裏,有什麽東西在微微閃爍。
“所以這十五年……”屠萬仞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我把自己關在這冰窖裏……不是因為練功……是因為我不敢出去……不敢麵對太陽……不敢麵對我女兒治好後、看我的眼神……她每年都來信……說在京城很好……說薛神醫待她如親女……說有一個‘好心叔叔’資助她讀書學醫……她問我什麽時候去看她……我……”
他捂住臉,肩膀劇烈顫抖:“我沒臉去……我沒臉告訴她……那個‘好心叔叔’……就是她爹親手殺的人……”
冰窖裏隻剩下壓抑的、破碎的哭泣聲。
花癡開沉默了很久。
然後他伸出手,不是攻擊,而是按在了屠萬仞的肩膀上。一股溫熱的、平和的氣息透體而入,緩緩驅散著屠萬仞體內失控亂竄的煞氣。
“屠叔。”他輕聲說,“父親讓我問的這句話,其實不是問你的。”
屠萬仞茫然地抬頭。
“是問我的。”花癡開的目光越過他,望向冰窖深處無盡的黑暗,“他想讓我親耳聽到,仇恨的盡頭是什麽;想讓我親眼看到,被執念吞噬的人生是什麽樣子;想讓我明白,有些路,走了就回不了頭。”
他收回手,轉身走向冰窖出口。
“花癡開!”屠萬仞在他身後嘶喊,“你……你不殺我?”
花癡開腳步頓住,沒有回頭。
“父親用命換來的醒悟,我不會再用血去玷汙。”他的聲音在冰窖中回蕩,“屠叔,你的債,不是我討。是你餘生的每一天,都會向你討。”
他推開沉重的鐵門。
門外,天色微明。晨光從門縫裏擠進來,在冰麵上切割出一道銳利的光痕,恰好將花癡開籠罩其中,將屠萬仞留在陰影裏。
“替我向屠姐姐問好。”花癡開最後說,“就說,花家的債,清了。”
鐵門緩緩關上,隔絕了光,也隔絕了兩個世界。
屠萬仞癱坐在冰窖中央,暖爐的火已經熄了,黃銅壺裏的水徹底涼透。晨曦從門縫上方的高窗透進來幾縷,斜斜地照在他臉上。
他抬起手,看著自己顫抖的手指,看著掌心裏那些因為常年握刀、練煞而留下的厚繭和疤痕。
然後他看向冰桌對麵——那裏,花癡開坐過的位置,冰麵上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完整的掌印。掌紋清晰,溫暖的氣息甚至讓邊緣的冰微微融化,形成一圈晶瑩的水漬。
那不是一個勝利者的印記。
那是一個……渡者的印記。
屠萬仞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師傅說過的一句話:“賭術的盡頭不是贏,是渡。渡人,渡己,渡心魔。”
他以為那是迂腐的廢話。
現在他懂了。
“花千手……”他對著空蕩蕩的冰窖,喃喃自語,“你教了個……好兒子……”
然後他伏在冰桌上,像個孩子一樣,放聲痛哭。
哭聲在冰窖裏回蕩,撞在冰壁上,碎成無數片,最終消融在漸漸明亮的晨光中。
冰窖外,懸崖邊。
花癡開站在那裏,望著遠處雲海中噴薄而出的朝陽。金色的光芒灑在他臉上,那雙眸子裏的金色光暈漸漸淡去,恢複成平常的深褐色。
阿蠻和小七從樹林裏走出來,一左一右站在他身邊。
“解決了?”小七問。
花癡開點點頭,又搖搖頭:“解決了,也沒解決。”
阿蠻遞過來一個水囊:“喝點熱的。裏麵……沒動手?”
“沒。”花癡開接過水囊,仰頭喝了一口。溫熱的水流進胃裏,驅散了骨髓裏殘留的寒意,“不需要了。”
三人沉默地看著日出。
許久,小七輕聲說:“接下來,該找司馬空了。”
“嗯。”花癡開將水囊還回去,目光投向更遠的南方——那裏是海的方向,是司馬空藏身的賭島,“該了結的,總要了結。”
但他心裏清楚,屠萬仞這一關,不隻是複仇路上的一站。
它是一個分水嶺。
從此往後,他不再是為仇恨而賭。
他將為“渡”而賭——渡那些深陷賭壇泥沼的人,渡這個被“天局”陰影籠罩的江湖,也渡那個曾經被仇恨填滿的、名為花癡開的自己。
朝陽完全躍出雲海,將萬丈光芒灑向人間。
花癡開轉身,背對著光,走向下山的路。
身影被拉得很長,卻不再孤單。
因為光,已經在他心裏了。
第395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