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賭心窟,鏡中觀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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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門在身後閉合的刹那,花癡開感到身體驟然失重,仿佛墜入無底深淵。但墜落感隻持續了瞬息,腳下便觸及實地——那是一種奇特的觸感,既不是堅硬的地麵,也不是柔軟的沙土,而像踩在……水麵上。
他低頭,看見自己站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鏡湖之上。
湖麵平滑如鏡,倒映著蒼穹——但那蒼穹並非真實天空,而是流轉的星河,星辰明亮得不自然,如同精心布置的棋局。更詭異的是,湖麵倒映的“他”,並非此刻的他。
倒影中的“他”大約二十七八歲,穿著一身奢華的暗金色錦袍,長發用玉冠束起,眉目間褪去了青澀,多了沉穩,也多了……滄桑。那“他”坐在一張巨大的賭桌前,身後站著十幾個黑衣人,個個氣息陰冷,顯然都是高手。而賭桌對麵,跪著三個人——
小七、阿蠻、夜郎七。
三人都被鐵鏈鎖著,遍體鱗傷,但眼中沒有屈服,隻有憤怒和……失望。
“花癡開!你忘了初心!”小七嘶吼,“你說過要重建一個幹淨的賭壇!”
倒影中的“他”麵無表情,從懷中掏出一枚骰子,輕輕一拋。骰子落在賭桌上,旋轉,停下——六點朝上。
“賭局結束。”倒影中的“他”聲音冰冷,“按約定,你們輸了。從今天起,天下賭壇盡歸天局,所有不服從者……殺無赦。”
夜郎七抬起頭,眼中滿是痛色:“癡開,你終究……成了你最恨的那種人。”
倒影中的“他”笑了,那笑容殘忍而漠然:“師父,您教過我,賭桌上沒有對錯,隻有輸贏。現在,我是贏家。”
場景碎裂。
花癡開呼吸急促,心髒狂跳。那是什麽?未來的幻象?還是……他內心最深的恐懼?
“那是你心中之魔所見的未來。”
一個聲音響起,溫和,平靜,與他的聲音一模一樣。
花癡開猛地抬頭。前方不遠處,鏡湖上浮現出一個人影,從模糊到清晰——那人穿著與他此刻相同的衣服,有著與他相同的容貌,甚至嘴角微揚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唯一不同的是眼睛。
那“人”的眼睛,左眼清澈如他,右眼卻漆黑如墨,瞳孔深處仿佛有漩渦轉動,要將人的魂魄吸入。
“你是誰?”花癡開沉聲問。
“我就是你。”那人微笑,“或者說,是你心中最深處的另一麵——那個被仇恨、權力、欲望所滋養的‘魔’。”
花癡開握緊拳頭:“裝神弄鬼。”
“是嗎?”魔笑了笑,輕輕一揮手。
鏡湖上再次浮現畫麵——這次是十六年前。
深夜,花府,火光衝天。
年幼的花癡開躲在床下,透過縫隙看見:父親花千手渾身浴血,被十幾個人圍攻。母親菊英娥抱著他,眼淚無聲滑落,在他耳邊輕聲道:“癡兒,記住這些人的臉……記住今夜的血……”
畫麵一轉,是夜郎府的訓練場。
八歲的花癡開紮著馬步,頭頂、雙肩各放一碗水,夜郎七手持藤條站在旁邊:“再低一寸!你父親的仇人不會因為你是孩子就手下留情!”
碗摔碎,水灑了一身。藤條抽在背上,火辣辣的疼。
“哭什麽?”夜郎七聲音嚴厲,“眼淚能報仇嗎?能讓你父母活過來嗎?不能!那就把眼淚憋回去,把恨意化成力量!”
畫麵再轉,是十三歲時第一次實戰。
在江南賭坊,他偽裝成啞巴侍童,旁觀一場生死賭局。輸家被砍掉右手,慘叫聲中,鮮血濺到他臉上。他強忍著嘔吐的衝動,手指卻在袖中飛快計算——計算莊家出千的手法,計算每一張牌的概率,計算……如何能贏。
“看見了嗎?”魔的聲音響起,“從你記事起,你的人生就隻有兩個字:複仇。夜郎七教你賭術,不是讓你享受賭博的樂趣,是讓你把它當成武器。小七和阿蠻追隨你,不是因為你的人格魅力,是因為你有能力帶他們走向強大。就連司馬空幫你,也隻是因為他和你父親有舊情,想借你的手扳倒天局。”
鏡湖上的畫麵不斷變幻:第一次戰勝成名高手時的狂喜,第一次被人背叛時的憤怒,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可以掌控他人命運時的……悸動。
“仇恨是你的動力,權力是你的追求,而賭桌——是你的戰場。”魔走到花癡開麵前,兩人麵對麵,鼻尖幾乎相碰,“承認吧,你內心深處,渴望的從來不隻是複仇。你渴望成為賭壇的主宰,渴望讓所有人跪在你麵前,渴望證明你比父親更強,比夜郎七更聰明,比天局首腦更……高高在上。”
花癡開後退一步:“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魔笑了,那笑容裏有憐憫,“那我問你:當你在鬼算麵前推演如何‘改運’時,當你算出那個微小擾動可以改變老者命運時,你心中難道沒有一絲……興奮?那種掌控他人命運、如同神明般的興奮?”
花癡開語塞。他確實有過那種感覺——雖然隻有一瞬,但確實存在。
“還有,當司馬空告訴你,你可以深入天局核心,甚至可能取代‘莊家’時,你難道沒有心動過?”魔步步緊逼,“別騙自己了,花癡開。你想要複仇,但你也想要權力。這兩者,在天局這個位置上,可以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鏡湖突然劇烈波動。無數畫麵從湖底湧出,交織成一幅幅未來的可能:
他擊敗天局首腦,成為新的“莊家”,一統天下賭壇;
他改革賭壇規則,建立新秩序,受到萬人敬仰;
他將父母的牌位供在最高處,每年祭拜,告訴他們:兒子為你們報仇了,也超越了你們;
他娶妻生子,將“花”姓變成賭壇最尊貴的姓氏,代代相傳……
每一個畫麵都那麽誘人,那麽……合理。
“這就是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未來。”魔張開雙臂,聲音充滿誘惑,“而天局,就是實現這一切的最好舞台。你不需要摧毀它,你隻需要……掌控它。”
花癡開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鏡湖的寒風刺骨,卻讓他沸騰的血液稍稍冷卻。
“說完了嗎?”他睜開眼,眼神重新變得清明。
魔微微一怔。
“你說得對,我心中有恨,也有對權力的渴望。”花癡開緩緩道,“十六年來,我活著就是為了複仇。為了這個目標,我學了最精深的賭術,見了最黑暗的人心,也……犧牲了太多屬於正常人的情感。”
他頓了頓:“但有一點你說錯了。”
“哦?”
“我想要的,從來不是成為另一個‘莊家’。”花癡開直視魔那漆黑的眼睛,“我父親花千手,當年拒絕加入天局,不是因為他清高,而是因為他知道——賭術應該是讓人快樂的遊戲,而不是操控人心的工具。賭桌應該是考驗智慧、勇氣、決斷的地方,而不是決定生死的戰場。”
魔冷笑:“幼稚。賭壇從來都是這樣,弱肉強食,成王敗寇。”
“所以就要繼續這樣嗎?”花癡開反問,“所以我就要接過這沾滿鮮血的權杖,繼續這個循環?讓仇恨催生新的仇恨,讓暴力孕育新的暴力?”
他向前一步,聲音提高:“那我這十六年的堅持算什麽?我父親的死算什麽?我母親十六年的隱忍又算什麽?”
鏡湖開始震動,星辰倒影在湖麵上扭曲。
“我要摧毀天局,不是因為我恨它,而是因為它代表的一切——操控、欺騙、壓榨、視人命如草芥——這些,都是對我父親一生信念的踐踏。”花癡開一字一頓,“如果我成了新的‘莊家’,那才是我對父母最大的背叛。”
魔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那張與花癡開一模一樣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你……你會後悔的……沒有權力,你什麽都改變不了……”
“那就用別的方式改變。”花癡開斬釘截鐵,“用我父親教我的方式——真正的賭術,不是控製,是選擇;不是掠奪,是創造;不是讓人恐懼,是讓人……看到可能性。”
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湖麵倒映的星河開始向他掌心匯聚,凝聚成一顆光芒璀璨的骰子。
“這一局,我賭我的本心。”花癡開看著魔,“我賭即使沒有天局的權力,我也能重建一個不一樣的賭壇。我賭即使背負仇恨,我也不會被仇恨吞噬。我賭——”
他擲出骰子。
骰子在鏡湖上空旋轉,每一麵都映出不同的畫麵:小七和阿蠻在陽光下大笑,夜郎七在書房裏悠閑地品茶,司馬空與母親菊英娥重逢時的淚水,甚至……未來某天,他在一個幹淨的賭場裏,教孩子們玩骰子遊戲,孩子們臉上是純粹的快樂。
骰子落下,停在湖麵。
朝上的一麵,是“心”字。
魔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嘯,身體如煙般消散。鏡湖恢複平靜,倒映的星河重新變得柔和。
但考驗並未結束。
湖中央,緩緩升起一座賭台。台後坐著一個人——正是天局首腦“莊家”。
或者說,是他的幻影。
那是個看不出年齡的男人,穿著純白的長袍,臉上戴著白玉麵具,隻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平靜得可怕,仿佛看盡了世間一切悲歡離合,卻已激不起半分漣漪。
“花癡開。”莊家開口,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氣場,“你過了三關。現在,你有資格與我對話。”
花癡開走到賭台前,在對麵坐下。
“你想與我賭一局?”他問。
“不,我已經輸了。”莊家搖頭,“在你戰勝心魔的那一刻,我就輸了。”
花癡開皺眉:“什麽意思?”
“賭命、賭運、賭心——這三關,其實是同一個考驗。”莊家緩緩道,“賭命考驗的是勇氣和堅韌,賭運考驗的是智慧和分寸,而賭心……考驗的是本心。一個能看清自己內心欲望卻不被其控製的人,才是真正可怕的人。”
他從懷中取出一物,放在賭台上——那是一枚黑色的令牌,正麵刻著“天局”,背麵是一隻睜開的眼睛。
“天局‘首腦令’,持此令者可號令天局三十六堂、七十二舵。”莊家推給花癡開,“現在,它是你的了。”
花癡開沒有接:“為什麽?”
“因為我累了。”莊家的聲音裏透出深深的疲倦,“四十年,我掌控天局四十年,看著它從一個小小的賭徒聯盟,變成如今的龐然大物。我製定了規則,我掌控了財富,我甚至……能影響一國之政。”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複雜神色:“但我輸了最重要的一局——輸給了時間,輸給了人性,也輸給了……我自己心中的魔。”
“你也有心魔?”
“每個人都有。”莊家笑了,笑聲蒼涼,“我的心魔是‘完美’。我想創造一個絕對公平、絕對可控的賭壇,一個沒有欺騙、沒有暴力的理想國。為此,我用盡了手段:製定嚴酷的規矩,清除不聽話的人,甚至……不惜與魔鬼做交易。”
他摘下麵具。
麵具下的臉,讓花癡開倒吸一口冷氣——那是一張布滿黑色紋路的臉,紋路如同活物,在皮膚下緩緩蠕動。最可怕的是那雙眼睛,眼白已經完全變成黑色,隻有瞳孔是詭異的金色。
“這就是代價。”莊家平靜地說,“與‘上古賭咒’交易的代價。我獲得了近乎神明的推算能力,能看透人心,能預知運勢,但我的身體和靈魂……正在被賭咒侵蝕。再過三年,我就會徹底變成怪物,或者……死。”
花癡開沉默。他終於明白,為什麽莊家要設下這三關,為什麽要找繼承人。
“你看過天局總部的‘上古賭壇’嗎?”莊家忽然問。
“沒有。”
“那裏有一麵牆,刻著賭壇千年來的興衰。”莊家眼中浮現追憶,“每一代主宰者,都在牆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結局。有的死於背叛,有的瘋癲而亡,有的消失無蹤。而他們的共同點是——最終都被欲望吞噬,被權力腐蝕。”
他重新戴上麵具:“我不想成為下一個。所以我要找一個……能抵抗誘惑的人。一個即使手握滔天權柄,也不會忘記初心的人。”
花癡開看著桌上的令牌,陷入沉思。
如果他接過令牌,就能立刻掌控天局,複仇易如反掌,甚至能實現他心中的抱負。但代價是……他要繼承這個沾滿鮮血的組織,要麵對無數內部的明槍暗箭,要承擔莊家未完的“理想”,甚至可能要對抗那個所謂的“上古賭咒”。
如果他拒絕,他就要繼續走那條更艱難的路:靠自己和小七、阿蠻,一點點瓦解天局,麵對無數生死考驗,而且……可能永遠無法真正觸及核心。
“你父親當年,也麵臨過同樣的選擇。”莊家輕聲說,“我邀請過他,開出的條件比給你的更優厚。但他拒絕了。他說:‘賭術應該是讓人快樂的,不該成為束縛人心的枷鎖。’”
花癡開抬起頭:“所以你就殺了他?”
“不。”莊家搖頭,“殺他的是屠萬仞,執行的是司馬空的命令——雖然司馬空後來後悔了。而我……默許了這一切。因為那時的我認為,不認同我理念的人,就是敵人。”
他眼中閃過痛苦:“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
鏡湖上的風停了。星辰倒映在湖麵,如同無數眼睛,靜靜注視著這場對話。
良久,花癡開伸出手——不是去拿令牌,而是推了回去。
“我拒絕。”他說。
莊家沒有驚訝,隻是問:“為什麽?”
“因為我不想成為下一個你。”花癡開直視他,“我不想四十年後,也坐在這個位置,把令牌交給下一個年輕人,然後說‘我累了’。我要走我自己的路——用我自己的方式,重建賭壇。”
“即使這條路更難,更危險?”
“即使如此。”
莊家沉默許久,忽然笑了。這次的笑容裏,有了真正的欣慰。
“好。”他收起令牌,“既然如此,我給你另一個選擇。”
他從懷中又取出一物——這次是一卷古老的羊皮紙,邊緣已經磨損,泛著歲月沉澱的暗黃色。
“這是‘上古賭咒’的契約原件。”莊家將羊皮紙展開,“上麵記載了賭咒的起源、規則,以及……破解之法。”
花癡開凝神細看。羊皮紙上的文字非篆非隸,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古文字,但奇特的是,他竟能看懂一部分——那些文字與“千手觀音”秘術中的某些符文有相通之處。
“破解賭咒需要三樣東西。”莊家指著羊皮紙,“第一,上古賭壇中的‘真心骰’;第二,南海賭島的‘忘憂牌’;第三,西域賭城的‘明王鏡’。這三樣東西,分別對應賭咒的三個部分:貪、嗔、癡。”
他頓了頓:“收集齊這三樣東西,在下一個甲子年的冬至之夜,於上古賭壇舉行‘解咒之局’,就能破除賭咒。但代價是——解咒者將永遠失去賭運,從此與‘贏’無緣。”
花癡開心中一動:“你為什麽不自己解咒?”
“因為我貪。”莊家坦然,“我舍不得這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舍不得這近乎神明的推算能力。我明知賭咒在侵蝕我,卻依然抱著一絲僥幸——也許我能找到兩全之法。直到三年前,我發現自己開始失控,開始……享受操控他人命運的快感,我才知道,我已經被賭咒徹底侵蝕了。”
他將羊皮卷推給花癡開:“現在,我將這個選擇交給你。你可以去找這三樣東西,破除賭咒,徹底摧毀天局的根基——賭咒一旦破除,天局賴以控製人心的‘運勢操控’之術就會失效。但你也會從此變成‘賭運絕緣體’,再也贏不了任何賭局。”
“或者,”莊家聲音低沉,“你可以接過令牌,成為新的首腦,繼承我的力量和詛咒,繼續這個……無盡的循環。”
花癡開接過羊皮卷。紙張觸手溫潤,仿佛有生命般微微發熱。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將羊皮卷小心收好,然後站起身。
“我會找到那三樣東西。”他說,“但不是為了成為英雄,也不是為了拯救誰。我隻是……想證明一件事。”
“什麽事?”
“證明賭術可以幹淨,賭壇可以光明,證明我父親堅持了一生的信念,是對的。”花癡開轉身,走向鏡湖邊緣,“至於會不會失去賭運……我父親說過,真正的賭徒,賭的不是運氣,是選擇。”
他邁出最後一步,身影開始變得透明。
在完全消失前,他回頭看了莊家一眼:“還有,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至少現在我知道,我要對抗的不僅是一個組織,更是一種……詛咒。”
莊家坐在賭台後,目送他消失。
鏡湖恢複寧靜,隻剩下莊家一人。他緩緩摘下麵具,看著湖麵上自己那張恐怖的臉,輕聲自語:
“花千手,你有個好兒子。他選擇了……我們都曾向往,卻不敢走的那條路。”
然後,他閉上眼,身體化作點點星光,消散在鏡湖之上。
賭心窟,空無一人。
隻留下一麵永恒的鏡子,映照著每一個踏入者心中最深處的欲望與恐懼。
而花癡開,已經走出了這片幻境。
帶著新的使命,踏上更艱險的征途。
(第405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