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賭城,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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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局”總部所在的“鏡城”,矗立於南海之濱一座孤懸的島嶼上。
    花癡開站在渡船甲板上,海風裹挾著鹹腥氣撲麵而來。遠處,那座不夜賭城在暮色中緩緩顯形——它不是想象中的金碧輝煌,而是由無數玻璃幕牆與鏡麵構築的奇詭建築群。夕陽的餘暉在鏡麵上折射、碎裂,化作千萬道跳躍的光斑,整座城仿佛一隻巨大的萬花筒,在海上靜靜旋轉。
    “鏡城不映人心,隻照欲望。”身旁的菊英娥輕聲開口。她裹在一襲素色披風裏,麵容被兜帽遮掩大半,隻有眼中銳利的光,穿透暮色直刺那座賭城。“你父親當年登島時,說過這句話。”
    花癡開沒有接話。他右手揣在衣兜裏,指腹反複摩挲著一枚溫潤的玉骰——那是夜郎七在他臨行前塞過來的,說是花千手的舊物。玉質冰涼,內裏卻仿佛有暖流脈動,像一顆沉睡的心髒。
    “司馬空和屠萬仞的口供都指向這裏。”花癡開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得近乎冷酷,“‘天局’首腦‘鏡先生’,手下三大支柱:‘財神’掌錢脈,‘判官’掌刑律,‘魅影’掌情報。我們殺了司馬空,廢了屠萬仞,等於斷了鏡先生一臂一足。他必在鏡城布下死局,等我們自投羅網。”
    “所以你要去?”菊英娥轉頭看他。
    “我要去。”花癡開望向越來越近的港口,碼頭上已能看見影影綽綽的人影,“但不是自投羅網。我要在鏡城裏,撕開‘天局’的最後一層麵紗,看看那個害死父親、囚禁母親十二年的‘鏡先生’,究竟是何方神聖。”
    渡船靠岸。沒有引橋,沒有跳板,隻有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玻璃棧道,從碼頭筆直伸向島內。棧道下方是深黑色的海水,浪頭拍打在透明玻璃上,濺起慘白的泡沫。
    “請。”棧道盡頭,兩名身著銀色製服、麵容完全相同的男子躬身示意。他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像兩顆打磨光滑的黑曜石。
    雙生子仆從——鏡城的標誌之一。
    花癡開踏上棧道。腳下是洶湧的海,前方是扭曲的鏡城,每一步都踏在虛實之間。他能感覺到棧道在微微震顫,不是海浪所致,而是某種精密的機械傳動——這座城本身,就是一台巨大的賭具。
    棧道盡頭是一座拱門,門上嵌滿棱鏡。穿過拱門的瞬間,光影驟變。
    賭城內部並非街道,而是一個個懸浮的透明包廂,由玻璃走廊連接,在半空中交織成迷宮。每個包廂裏都是一局賭局:牌九、骰寶、輪盤、番攤……賭客們被單獨隔離,彼此看不見麵容,隻能透過單向玻璃看見對手模糊的輪廓。金錢的流動以全息數字顯現在包廂頂端,那些天文數字無聲跳動,像這個巨大機器的脈搏。
    “歡迎來到鏡城,花公子。”一個溫潤的聲音響起。
    走廊前方,一個身著繡金唐裝的中年男人負手而立。他麵如冠玉,眉眼含笑,手中把玩著一對翡翠核桃,轉動時發出清脆的磕碰聲。
    “‘財神’爺叔?”花癡開停下腳步。
    “正是。”爺叔微微頷首,“鏡先生吩咐,花公子是貴客,須以最高規格接待。請隨我來,鏡先生在‘天鏡閣’恭候。”
    他說著轉身引路,翡翠核桃的聲響在玻璃走廊裏回蕩,形成詭異的韻律。
    菊英娥暗中扯了扯花癡開的衣袖,眼神警惕。花癡開卻輕輕搖頭,抬腳跟了上去。夜郎七教過他:越是華麗的陷阱,越要親自踏入——因為陷阱的核心,往往藏著設局者最大的破綻。
    他們穿過層層懸浮包廂,越往深處,賭局的籌碼越離奇:有人押上畢生記憶,有人典當十年壽命,甚至有一個包廂裏,賭客正在用“親情”下注——全息屏上顯示著“母親的愛:純度98%”,對麵則是“家族的認可:權重值7.3”。
    “鏡城不賭錢,”爺叔頭也不回地說,“錢在這裏隻是計量單位。我們賭的是人心深處最珍貴的東西——欲望、情感、記憶、靈魂。花公子,你覺得你能在這裏賭什麽?”
    花癡開沒有回答。他的目光掃過那些包廂,忽然在一個牌局前停下。
    包廂裏,一個白發老者正與看不見的對手對弈。他麵前的籌碼是“三十年功力”,已經輸得隻剩薄薄一疊。老者的手指在顫抖,額頭滲出冷汗,每一次下注都像在割自己的肉。
    “他在賭什麽?”花癡開問。
    “他在賭‘重生’。”爺叔也停下來,饒有興致地觀賞,“這老人是北地拳宗上一代掌門,因練功走火入魔,經脈盡斷。他想贏回一副健康的身體。”頓了頓,“但他不知道,與他賭的,就是鏡先生本人。”
    話音剛落,老者推出最後的籌碼:“我押上……畢生武道領悟。”
    對麵,無形的對手“跟注”。
    牌麵翻開。老者輸了。
    他癱坐在椅子上,眼神瞬間空洞,仿佛有什麽東西從體內被抽走。緊接著,他的身體開始急速衰老——皮膚幹癟,頭發脫落,短短幾息之間,化作一具枯骨,然後連枯骨也風化成灰,被包廂的換氣係統無聲抽走。
    包廂恢複空蕩,等待下一個賭客。
    “鏡城的第一條規矩,”爺叔轉身,笑容依舊溫和,“願賭,就要服輸。輸掉的東西,永不歸還。”
    花癡開的手在袖中握緊。他忽然明白了這座城的可怕——它不殺人,它隻是提供一個“公平”的賭局,讓你心甘情願地獻祭自己。而那個“鏡先生”,就坐在無數包廂的另一端,以整個賭城為棋盤,以人心為棋子。
    “到了。”爺叔停下腳步。
    前方已無路,隻有一堵巨大的鏡牆。牆麵光滑如湖,映出三人的倒影——花癡開麵容冷峻,菊英娥眼神銳利,爺叔笑容可掬。
    爺叔抬手,在鏡麵某處輕叩三下。
    鏡牆無聲滑開,露出背後的空間。那是一個圓形的廳堂,穹頂是整塊弧麵鏡,地麵也是鏡麵,四壁鑲嵌著無數大小不一的棱鏡。人站在其中,會被折射出成千上萬個倒影,虛實難辨。
    廳堂中央,一張水晶賭桌。桌後坐著一個男人。
    他穿著最簡單的白色長衫,長發披散,臉上戴著一副純白麵具,麵具上隻開了兩個孔,露出深不見底的眼睛。他手中沒有把玩任何東西,隻是安靜地坐著,卻仿佛是整個鏡城的中心——所有的光影,所有的欲望,所有的賭局,最終都流向這個男人。
    “鏡先生。”花癡開開口,聲音在鏡廳裏回蕩出層層疊音。
    麵具人微微頷首,抬手示意對麵的座位:“請坐,花癡開。還有……菊夫人,許久不見。”
    菊英娥渾身一震。這個聲音——
    “你是……”她向前一步,兜帽滑落,露出蒼白的麵容。
    鏡先生輕輕摘下麵具。
    麵具下的臉,讓花癡開和菊英娥同時僵在原地。
    那是一張與花癡開有七分相似的麵容。眉眼、鼻梁、唇形……隻是更加成熟,更加滄桑,眼角有細密的紋路,鬢角已見霜白。最驚人的是那雙眼睛——和花癡開一樣,是罕見的琥珀色,隻是瞳孔深處沉澱著太多東西:瘋狂、悲憫、虛無、還有一絲……愧疚。
    “花千手?”菊英娥的聲音在顫抖,“不……不可能,我親眼看著你……”
    “看著我死?”鏡先生——或者說,花千手——緩緩起身,“英娥,你看見的,隻是我想讓你看見的。”
    他走到鏡牆前,看著其中無數個自己的倒影:“十二年前那場賭局,我沒有輸給司馬空和屠萬仞。我是主動‘死’的。因為我發現了一個真相——賭壇的盡頭不是榮耀,不是財富,而是徹底的虛無。我們賭了一輩子,最後隻是在和自己的欲望對賭。”
    他轉身,目光落在花癡開身上:“所以我創建了‘天局’,建造了鏡城。我要讓全天下所有的賭徒都來這裏,讓他們看清自己的欲望,然後……心甘情願地獻祭。”
    “所以父親是你殺的?”花癡開的聲音冷得像冰,“那些被你引誘來賭命的賭客,那些家破人亡的悲劇,都是你所謂‘看清欲望’的實驗?”
    “實驗?”花千手笑了,那笑容裏有種癲狂的溫柔,“不,兒子。這不是實驗,這是救贖。我在幫他們解脫——從欲望的輪回中解脫。你看那個拳宗掌門,他執著於武道,為此走火入魔,痛苦半生。現在他解脫了,連痛苦都不再記得。”
    “那你為什麽不自己解脫?!”菊英娥厲聲道,“為什麽要拖這麽多人陪葬?!”
    花千手沉默了。他走回賭桌,手指輕撫水晶桌麵:“因為我還不能解脫。我還有最後一局要賭。”
    他抬眼,琥珀色的瞳孔鎖定花癡開:“兒子,十二年前我設局假死,把你托付給夜郎七,是為了讓你遠離賭壇。可你還是來了,帶著你母親的仇恨,帶著夜郎七教你的技藝,一步步走到我麵前。這就是宿命——花家的宿命。”
    “你到底想說什麽?”花癡開的手已按在腰間——那裏藏著夜郎七給他的最後底牌。
    “我想和你賭一局。”花千手平靜地說,“就賭你一直追尋的真相。如果你贏了,我告訴你當年所有的秘密,解散‘天局’,任憑處置。如果你輸了……”
    他頓了頓,聲音輕柔:“你就留在鏡城,成為我的繼承人。我們一起,繼續這場偉大的救贖。”
    鏡廳陷入死寂。萬千倒影中,父子二人的目光在虛空裏交鋒。
    花癡開忽然笑了。那笑容裏有苦澀,有憤怒,還有一種解脫般的釋然。
    “好,”他說,“我賭。”
    菊英娥抓住他的手臂:“癡開!不要中計!他——”
    “母親,”花癡開輕輕掙開她的手,目光始終鎖定花千手,“這十二年來,我活著隻有一個目的:找到殺害父親的凶手,為父報仇。現在凶手找到了,卻是我父親本人。你覺得,我還能怎麽辦?”
    他走向賭桌,在花千手對麵坐下:“賭什麽?”
    “就賭最簡單的。”花千手從桌下取出一隻木匣,打開,裏麵是六枚玉骰——與花癡開懷中那枚一模一樣,“‘千手觀音’的終極賭法:六骰同擲,猜點數總和。但規則要改一改——”
    他拈起一枚玉骰,輕輕一捏。玉骰碎裂,裏麵不是實心,而是中空,填充著一種暗紅色的液體。
    “每枚骰子裏,都封著一滴‘心血’。”花千手說,“我的,你母親的,夜郎七的,司馬空的,屠萬仞的,還有……你自己的。”
    他又打開木匣夾層,取出六個小瓶。每個瓶底都貼著名字,瓶中是暗紅血液。
    “我們各擲三次骰子。每次擲骰前,選一瓶心血注入骰中。擲出的點數,會與心血主人的命運產生共鳴——點數越大,代表那人未來的‘氣運’越強;點數越小,則越接近衰亡。”
    花千手抬眼,目光如刀:“這局不賭輸贏,賭的是……我們如何用這六個人的命運,下注。”
    花癡開的心髒劇烈跳動。他看著那六個小瓶,看著父親平靜得可怕的麵容,終於明白了這局真正的可怕之處——
    這不是賭術的較量,這是人心的煉獄。
    而他,已無處可退。
    “開始吧。”花癡開伸手,拈起了第一枚空骰。
    鏡廳的萬千倒影中,父子二人的手,在賭桌上空懸停。玉骰的微光,與心血的暗紅,在鏡麵間折射出詭異的光譜。
    這一局,賭的不是勝負。
    賭的是,十二年前的真相,與十二年後的救贖。
    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