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極樂夜,海底金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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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海的夜,濕熱粘稠,像一塊巨大的、浸透了汗水的綢緞,緊緊裹住極樂島。
    花癡開被夜郎七半扶半架著,沿著銷金窟後門一條隱蔽的石階向下走。石階濕滑,長滿墨綠色的苔蘚,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海腥味和某種……淡淡的、類似檀香卻又更詭異的香氣。
    他依舊頭暈目眩,耳邊嗡嗡作響,仿佛還殘留著賭廳裏玉葉牌碰撞的脆響和魅影那絲絨般的聲音。與魅影的精神對撞,尤其是最後一局強行催發“癡”之本源,幾乎抽幹了他的心力。此刻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雲端,腳下虛浮得厲害。
    “撐住。”夜郎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很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吐納,按‘不動明王心經’第三重路線走,別讓煞氣反噬。”
    花癡開依言閉目,強行凝聚渙散的精神,引導體內那幾近枯竭的“熬煞”之力緩緩運轉。一股微弱的暖流從丹田升起,沿著脊椎上行,所過之處,那針紮般的刺痛才稍稍緩解。
    “七叔……我們去哪?”他勉強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
    “去一個‘天局’暫時找不到的地方。”夜郎七腳步不停,“銷金窟隻是明麵上的據點,‘魅影’在這裏敗了,但她背後的人不會罷休。極樂島是他們的地盤,我們必須在天亮前離開。”
    石階盡頭,是一個隱藏在岩壁後的天然洞穴。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蓋,若非走近細看,絕難發現。洞內很暗,隻有岩壁上鑲嵌的幾顆夜明珠散發著幽冷的光,勉強照亮腳下。
    菊英娥和小七早已等在那裏。看到花癡開的樣子,菊英娥眼圈又紅了,卻強忍著沒哭,隻是上前扶住他另一側胳膊。小七則警惕地守在洞口,手裏握著兩把短刃,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外麵的黑暗。
    “東西備好了?”夜郎七問。
    洞內陰影裏走出一個佝僂的身影,是個老船夫打扮的人,臉上滿是風霜刻出的皺紋,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他低聲應道:“七爺,備好了。‘黑蛟號’就藏在下麵礁石灘,隨時能走。”
    夜郎七點頭,從懷裏掏出一小袋沉甸甸的東西拋過去。老船夫接過,也不查看,隻是躬身:“謝七爺。”
    “走吧。”夜郎七不再多言,扶著花癡開繼續往洞穴深處走去。
    這洞穴比想象中深得多,一路向下,空氣越來越潮濕陰冷,隱約能聽到海浪拍打岩石的轟鳴聲。走了約莫半柱香時間,前方豁然開朗——竟是一個巨大的、半浸在海水中的天然岩窟!
    岩窟的一側與海相通,幽暗的海水在這裏形成一個相對平靜的內灣。一艘通體漆黑的狹長船隻靜靜停泊在灣內,船身線條流暢,沒有任何標識,像一條潛伏在黑暗中的海蛇。
    這就是“黑蛟號”。
    “上船。”夜郎七簡短命令。
    眾人迅速登船。老船夫解開纜繩,黑蛟號如同有生命般,悄無聲息地滑出岩窟,沒入外麵更加深邃的黑暗海麵。
    船很小,船艙低矮,僅能容四五人蜷身而坐。夜郎七讓花癡開靠坐在最裏麵,自己守在艙口。菊英娥緊緊挨著兒子,用一塊浸濕的布巾小心擦拭他額頭的冷汗。小七則蹲在船尾,透過一道縫隙警惕地觀察後方海麵。
    黑蛟號在夜色的掩護下,沿著極樂島嶙峋的海岸線疾行。老船夫顯然對這片海域了如指掌,操縱著小船在暗礁與漩渦間靈巧穿梭,速度快得驚人,卻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響。
    花癡開靠在冰冷的船艙壁上,閉目調息。隨著“不動明王心經”的運轉,那股暖流逐漸壯大,開始修複受損的心神。但腦海深處,與魅影對局的畫麵依舊不斷閃現——尤其是最後那“鳳凰涅槃”對決“無根浮萍”的一刻。
    他贏得很險。
    險到他自己現在回想起來,都感到一絲後怕。
    若不是最後關頭,那源自靈魂深處的“癡”念被生死危機逼得徹底爆發,硬生生撕裂了魅影的“虛無”之力,此刻的他,恐怕已經失去與母親重逢的全部記憶,成為一個內心殘缺的空殼。
    “天局”的手段……果然歹毒至此。賭的不再是錢財、權勢、甚至性命,而是比性命更根本的“存在”本身。
    “感覺如何?”夜郎七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花癡開睜開眼,點了點頭:“好多了。”
    夜郎七盯著他看了片刻,緩緩道:“最後一局,你用的不是‘千算’,也不是‘熬煞’的常規法門。”
    不是疑問,是陳述。
    花癡開沉默了一下,坦然道:“是。那一刻,算計和技巧都已無用。魅影的‘虛無’之力,針對的是記憶和存在的‘意義’。我能感覺到,她在用某種方式,否定我記憶的價值,進而否定‘我’本身。常規對抗,隻會被她拖入更深的虛無。”
    “所以你就用了‘癡’。”夜郎七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將自己最根本的執念,化為純粹的精神力量,硬碰硬。”
    “是。”花癡開道,“記憶可以被奪走,可以被篡改,可以被否定。但‘癡’……是我的本能。就像人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它不需要意義,不需要理由,它就是‘存在’本身最原始的動力。”
    船艙裏一時寂靜。
    隻有船身破浪的細微聲響,和海風穿過縫隙的嗚咽。
    許久,夜郎七輕輕吐出一口氣:“你比你父親……走得更遠。”
    花癡開一怔,看向他。
    夜郎七的目光投向艙外無邊的黑暗,聲音低沉:“花千手當年,將‘千手觀音’練到極致,算無遺策,手法通神。但他太依賴於‘算’,太相信‘理’。他總覺得,萬事萬物皆有規律,隻要算得夠精,就能掌控一切。”
    他的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所以他輸給了‘天局’。不是輸在技法,是輸在……‘天局’的首腦,用的是超越了‘算’與‘理’的東西。是欲望,是瘋狂,是人性中最混沌、最不可測的那部分。”
    花癡開靜靜聽著。
    “而你,”夜郎七轉回頭,看著他,“你在‘算’與‘熬’之外,找到了第三條路——‘癡’。這不是算計,不是硬扛,而是一種……近乎荒謬的堅守。它不按常理出牌,因為它本身就是‘理’之外的東西。”
    他頓了頓,緩緩道:“這或許,才是對抗‘天局’的真正鑰匙。”
    花癡開心中震動。夜郎七這番話,不僅是對他今日表現的解讀,更像是一種……傳承與肯定。
    “七叔,”他問,“‘天局’的首腦,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夜郎七沉默了更久。
    久到花癡開以為他不會回答了。
    “我不知道。”最終,夜郎七說,聲音裏帶著一種罕見的凝重與……困惑,“我與他交手過三次。第一次,是在三十年前的‘通天賭局’上,我輸掉了半生積累的財富和人脈。第二次,是在二十年前的‘生死簽’中,我失去了一位至交好友。第三次……是在十年前,你父親出事前不久。”
    他閉上眼睛,似乎在回憶那遙遠而痛苦的畫麵:“每一次,他用的手段都不同。有時像最精明的商人,算計到毫厘;有時像最瘋狂的賭徒,押上一切隻為追求極致的刺激;有時又像最冷酷的棋手,視眾生為棋子,隨意擺布。我甚至……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同一個人,或者,是不是‘人’。”
    不是人?
    花癡開眉頭緊皺。
    “但他有一個核心,從未變過。”夜郎七睜開眼,眼底寒光閃爍,“那就是對‘掌控’的渴望。不是掌控財富,不是掌控權力,而是……掌控‘命運’本身。他似乎在下一盤很大的棋,賭壇、江湖、朝堂,甚至更深遠的東西,都是他的棋盤。而我們這些人,無論敵友,都隻是他棋局中的一部分。”
    掌控命運……
    花癡開咀嚼著這四個字,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
    如果“天局”首腦的目標真是這個,那麽他過去所做的一切——操控賭局、洗錢、暗殺、顛覆勢力——都隻是手段,而非目的。他的真實意圖,恐怕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可怕得多。
    “我們接下來去哪?”花癡開換了個問題。
    夜郎七從懷中取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皮紙地圖,在幽暗的光線下展開。地圖上線條錯綜複雜,標記著許多奇怪的符號,中心處有一個用朱砂圈出的紅點,旁邊寫著一行小字:
    “歸墟之眼,金棺鎮海。”
    “歸墟?”花癡開瞳孔一縮。傳說中的萬海盡頭,眾水歸宿之地?
    “不是真的歸墟。”夜郎七搖頭,“是南海深處一處極隱秘的海溝,因形似歸墟入口,被先人如此命名。那裏水壓極大,暗流洶湧,尋常船隻根本無法靠近,更別提潛入。但也是整個南海,唯一可能安全藏匿‘那件東西’的地方。”
    “什麽東西?”
    夜郎七看著他,一字一頓:“你父親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
    花癡開的心髒猛地一跳。
    父親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
    “當年你父親預感不測,曾秘密托人將一件東西送至南海,交給我保管。”夜郎七的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怕驚動什麽,“他說,若他有朝一日遭遇不測,而那件東西在他死後十年內未現異象,便讓我將它永遠沉入‘歸墟之眼’,絕不可讓‘天局’得到。若現異象……則交給你。”
    “異象?”花癡開追問,“什麽異象?”
    夜郎七的目光落在他臉上,深邃難明:“他沒說。隻說……‘癡兒若開,金棺自鳴’。”
    癡兒若開,金棺自鳴?
    花癡開愣住。這是什麽意思?
    就在這時——
    “嗡……”
    一聲極其低沉、卻仿佛能穿透靈魂的嗡鳴聲,毫無征兆地在船艙中響起!
    那聲音並非來自外界,更像是直接響徹在每個人的腦海深處!沉悶,厚重,帶著一種古老的、金屬震顫的質感,又隱隱夾雜著海浪翻湧、颶風嘶吼的幻聽!
    “什麽聲音?!”小七猛地轉頭,短刃出鞘半寸。
    菊英娥臉色發白,緊緊抓住花癡開的手臂。
    老船夫在船頭也僵硬了一瞬,但很快恢複,隻是劃槳的動作更快了。
    夜郎七卻是渾身一震,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精光!他猛地看向花癡開,又猛地看向手中地圖上那個“金棺鎮海”的紅點!
    “是它……”他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金棺……自鳴了!”
    花癡開也感到了異常。那嗡鳴聲響起的瞬間,他懷中有一樣東西驟然變得滾燙——是那枚從魅影那裏贏來的、封印著她一段記憶的水晶珠子!
    此刻,那水晶珠子正透過衣料,散發出灼人的熱度,並且微微震顫著,頻率竟與腦海中那低沉的嗡鳴聲隱隱相合!
    難道……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閃過花癡開的腦海。
    難道父親留下的“金棺”,與他剛從“天局”幹部手中贏得的“記憶”,存在著某種聯係?!
    “改變航向!”夜郎七當機立斷,對老船夫低喝道,“不去預定地點了!直接去‘歸墟之眼’!快!”
    老船夫沒有多問一句,隻是沉默地轉動船舵。黑蛟號劃出一道急促的弧線,劈開海浪,朝著與原本計劃截然不同的方向,疾馳而去!
    夜郎七緊緊抓著地圖,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前方黑暗的海麵,口中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十年了……花千手,你當年到底算到了哪一步?這金棺裏……究竟藏著什麽?”
    花癡開靠在艙壁上,手按著懷中滾燙的記憶水晶,感受著腦海中那持續不斷的、仿佛來自深海極淵的嗡鳴。
    父親……
    您留下的,到底是什麽?
    而“天局”窮追不舍,甚至不惜以“記憶”為賭注想要得到或毀滅的,又是什麽?
    海浪愈發洶湧。
    黑蛟號像一片黑色的葉子,在越來越狂暴的夜海中顛簸起伏,衝向那傳說中萬水歸宿的“歸墟之眼”。
    而在他們身後極遠的極樂島上,銷金窟最高處的露台,魅影憑欄而立,望著花癡開等人消失的黑暗海麵,手中握著一枚正在無聲龜裂的墨玉符牌。
    當符牌徹底碎裂成粉,從她指縫間簌簌落下時,她緩緩抬起眼簾,望向南海最深處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詭譎的弧度。
    “歸墟之眼……金棺……”
    她低聲自語,眼中的墨色漩渦再次緩緩轉動,比之前更加深邃,更加瘋狂。
    “花癡開,你以為你贏了麽?”
    “不……”
    “遊戲,才剛剛開始。”
    夜風卷起她月白色的旗袍下擺,獵獵作響。
    身後,四名監察使如同鬼魅般浮現,單膝跪地。
    “傳令,”魅影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啟動‘海葬’計劃。封鎖歸墟海域百裏。我要那隻金棺……還有裏麵藏著的東西。”
    “是!”
    黑影散去。
    魅影依舊佇立,望著吞噬了一切光線的黑暗大海,仿佛能穿透無盡的海水與距離,看到那艘正駛向命運漩渦的小小黑船。
    她的指尖,輕輕撫過頸間一枚不起眼的吊墜。
    吊墜的形狀,赫然也是一口……
    微縮的黃金棺槨。
    (第414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