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續) 不動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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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在巷口停住了。
不是那種大大咧咧、漫無目的的閑逛,也不是急促凶狠、直撲而來的追捕。是一種帶著試探性的、節奏分明的停頓,隨即是布料摩擦牆壁的細微聲響——有人在巷口側身,觀察著巷內的黑暗。
花癡開蜷縮在木箱和油布的陰影裏,連呼吸都壓到了最低。左手緊握著短刃冰冷的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右肩和左腿的劇痛在藥物的壓製下變成了持續不斷的鈍痛和麻木,但這麻木之下,是身體瀕臨極限的顫抖。他努力將意識沉入那絲微弱的“不動明王心經”運轉帶來的寧靜感中,像一個快要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試圖以此對抗失血帶來的眩暈和寒冷,也試圖收斂自己因為重傷而難以完全控製的氣息和心跳。
巷口的陰影裏,那人似乎沒有立刻進來。外麵街市混亂的聲音隱約傳來,更襯得這條小巷死寂得可怕。花癡開能感覺到一道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緩緩掃過巷內的每一堆垃圾,每一處角落。那目光並不暴戾,卻帶著一種獵手般的精準和耐心,讓人脊背發涼。
是“財神”派來清理尾巴的?還是“判官”殘部不甘心的報複?亦或是其他聞風而動、想從他這個“勝利者”身上撈好處的賭城鬣狗?
時間在緊繃的神經中一點點流逝。冷汗順著花癡開的額角滑落,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他不敢眨眼,死死盯著巷口那片被遠處燈火映照出的、模糊的光影交界線。
終於,那道人影動了。
不是衝進來,而是以一種近乎悠閑的步態,緩緩踱入了巷子。腳步聲很輕,落在汙水和垃圾上,發出黏膩的聲響。月光吝嗇地灑下一點微光,勾勒出一個修長挺拔的輪廓,穿著深色的、款式簡單的衣衫,不似賭城常見的華麗或粗野。他手裏似乎沒拿武器,至少沒看見明顯的刀劍棍棒。
那人走得很慢,目光繼續掃視著。當他的視線掠過花癡開藏身的木箱堆時,似乎停頓了極短暫的一瞬,卻又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落在了旁邊一堆破爛的竹簍上。
“出來吧。”一個聲音響起,不高不低,帶著點奇特的、金屬質感的沙啞,聽不出年紀,也辨不出太多情緒,“這裏沒什麽可躲的。”
花癡開心髒猛地一縮。被發現了?還是詐唬?
他沒有動。任何細微的動作都可能暴露位置。他隻能將身體蜷縮得更緊,握著短刃的手心全是冷汗。
那人等了幾息,見沒有回應,也不急,反而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很短促,沒什麽溫度。“傷得不輕吧?血腥味,隔著三條街都能聞到。”
果然!花癡開暗罵一聲。他重傷之下,包紮簡陋,血腥味根本無法完全掩蓋。能在這麽短時間內循著血腥味找到這裏,這人的追蹤能力和嗅覺都非同一般。
“我跟‘財神’不是一路的,”那人又開口了,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也不是‘判官’的人。我對你身上的令牌和地圖有點興趣,但沒興趣趁人之危要你的命。”
花癡開依舊沉默。這種話,在這種地方,信一個字都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不信?”那人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也對。這鬼地方,誰的話都不可信。”他頓了頓,“不過,你現在的狀況,能撐到天亮嗎?‘財神’放你走,可不是善心大發。‘判官’倒台,他手底下那些紅了眼的豺狼,還有城裏其他盯著這塊肥肉的家夥,很快就會把這片區域翻個底朝天。你身上那點藥效,還能壓多久?”
每一句話,都像冰冷的針,刺在花癡開最現實的困境上。他知道對方說的是實話。他現在的狀態,別說再經曆一場戰鬥,就是一直躲在這裏,失血和寒冷也可能隨時要了他的命。
“你想怎樣?”花癡開終於開口,聲音因為虛弱和刻意壓低而顯得沙啞幹澀,從木箱縫隙中傳出。
聽到他回應,巷中那人似乎鬆了口氣,語氣也稍微和緩了些:“做個交易。我給你一個暫時安全的地方,處理傷口,恢複體力。作為交換,讓我看看那張地圖。”
“隻看?”花癡開冷笑,“然後呢?看完就還給我,再好心送我離開?”
“我對地圖本身記載的東西興趣不大,”那人坦然道,“我感興趣的是地圖的材質、繪製手法、還有上麵的特殊標記和那行字。我需要驗證一些事情。看完了,地圖原樣奉還。至於之後你是死是活,與我無關。當然,在你傷好之前,那個安全屋還算安全。”
這話聽起來依然不可信,但卻奇異地透著一股……坦率的冷漠。他不是來救死扶傷的聖人,也不是來殺人奪寶的惡徒,更像是一個對特定信息有需求的、冷靜的觀察者或研究者。
花癡開飛速權衡著。拒絕,留在這裏,九死一生。答應,跟著這個不知底細的人走,可能是剛出虎穴又入狼窩,但也可能真的有一線生機。而且,對方提到對地圖的“材質、手法、標記”感興趣,還說“驗證一些事情”……難道他認得這地圖?或者知道“不動明王”的線索?
“我憑什麽信你?”花癡開問。
巷中那人沉默了片刻,然後,一件東西被輕輕拋了過來,落在木箱前的汙水裏,發出“噗”的一聲輕響。
花癡開警惕地看去。借著極其微弱的光線,能看清那是一塊半個巴掌大小的金屬牌,樣式古樸,非金非鐵,呈暗沉的青銅色,上麵似乎雕刻著複雜的花紋。
“拿著這個,”那人的聲音傳來,“這是‘老鬼’的憑證。在這城裏,還認得這塊牌子的人不多,但認得的人,多少會賣點麵子。至少,在你傷好前,不會動你。”
“老鬼?”花癡開心中一動。他在賭城廝混這段時間,隱約聽過這個名字。不是“財神”、“判官”這樣的巨頭,也不是什麽幫派頭目,更像是一個遊離在各大勢力之外、身份神秘、卻似乎知道很多隱秘、也掌握著某些特殊渠道的“中間人”或“情報販子”。據說此人脾氣古怪,行事亦正亦邪,但極重承諾,隻要價格合適,什麽生意都敢做。
如果這人真是“老鬼”的人,或者就是“老鬼”本人,那他的話,或許有那麽一絲可信度。至少,“老鬼”的口碑裏,沒有“出爾反爾、虐殺傷者”這一條。
花癡開咬著牙,用左手慢慢伸出去,將那枚冰冷的金屬牌撈了回來。入手沉甸甸的,觸感冰涼,花紋摩挲著指腹,帶著歲月侵蝕的粗糙感。他看不清具體圖案,但那股子沉甸甸的質感,不似作偽。
“好。”他終於下了決心,聲音嘶啞,“帶路。”
繼續躲在這裏是死路一條。跟著這個神秘人走,至少還有一線變數。而且,他確實需要盡快處理傷口,恢複體力。地圖的秘密,也需要有人能解讀。
聽到他的回答,巷中那人沒再說話,隻是轉身,向外走去。腳步聲依舊不疾不徐。
花癡開掙紮著,用短刃支撐著身體,從木箱堆裏爬出來。每動一下,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疼得他眼前陣陣發黑,幾乎又要暈過去。他扶著冰冷的牆壁,勉強站穩,將那塊金屬牌緊緊攥在手心,像握著一根救命稻草。
那人走到巷口,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確認他還能不能走。月光終於吝嗇地照亮了他小半張側臉——很普通的一張臉,沒什麽特點,隻有一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裏,亮得有些驚人,透著一種近乎非人的冷靜與洞察。
“能跟上嗎?”他問。
花癡開咬著牙點頭,拖著一條幾乎廢掉的左腿,一瘸一拐地,艱難地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很快融入賭城夜晚混亂的街巷之中。花癡開走得踉踉蹌蹌,全靠一股意誌力撐著。前方的身影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速度不快,卻總能恰到好處地避開巡邏的幫派分子、搜查的“判官”殘部,以及那些在街頭巷尾遊蕩、眼神不善的閑漢。
他們穿過燈火通明、喧囂震天的賭坊街區,拐入堆滿雜物、汙水橫流的下城區,又鑽進了一片迷宮般、散發著黴味的低矮棚戶區。路線曲折詭異,顯然對這座城市的地下脈絡了如指掌。
花癡開緊緊跟著,意識在劇痛和藥效的餘波中浮沉。他幾次差點摔倒,都硬生生挺住了。手裏的金屬牌硌得掌心生疼,卻也帶來一種奇異的、冰冷的清醒感。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人終於在一扇極其不起眼的、嵌在夯土牆裏的木板門前停下。這門看起來和周圍破敗的棚屋沒什麽兩樣,甚至更破舊些。
那人抬手,用特定的節奏敲了敲門板。三長兩短,停頓,又一短。
門內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片刻後,門被拉開一條縫,一隻渾濁的眼睛從裏麵向外張望了一下,落在花癡開身上,尤其在他滿身的血汙和狼狽上停留了片刻,然後才看向領路人。
“老鬼讓來的。”領路人言簡意賅。
門內沉默了一下,然後門被完全拉開。一個佝僂著背、滿臉褶子、看不出年紀的老頭側身讓開。
領路人率先走了進去。花癡開猶豫了一瞬,也咬牙跟了進去。
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外麵所有的喧囂和危險。裏麵是一個小小的、簡陋的院子,隻有一間低矮的土坯房,窗戶用厚實的油紙糊著,透出昏黃的光。空氣裏有濃重的草藥味,還有一種陳年灰塵和紙張混合的氣息。
老頭沒說話,隻是用那雙渾濁的眼睛又打量了花癡開一遍,然後指了指旁邊一個用破布簾子隔開的小隔間,裏麵似乎有一張簡陋的木床。
“躺下。”領路人指了指隔間,對花癡開道,“他會處理你的傷。”然後,他轉身走向那間亮著燈的主屋,“地圖。”
花癡開靠在門框上,喘了幾口氣,知道自己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他掏出那個皮質小袋,猶豫了一下,還是遞了過去。
領路人接過,也沒查看,隻是點點頭,走進了主屋。
老頭則慢吞吞地走過來,示意花癡開進隔間。隔間裏果然隻有一張硬板床,鋪著還算幹淨的草席。老頭搬來一個缺了口的瓦盆,裏麵盛著清水,又拿出一些曬幹的草藥、幹淨的布條和一把鋒利的小刀。
“衣服脫了。”老頭聲音嘶啞,像破風箱。
花癡開依言,忍著劇痛,將身上破爛的、被血浸透的緊身衣褪下。老頭就著昏黃的油燈光,查看他的傷口,尤其是右肩那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和左腿脛骨的傷勢。他看得仔細,渾濁的眼睛裏沒什麽情緒,仿佛眼前不是血肉模糊的傷口,而是一塊需要處理的木頭。
清洗,上藥,用特製的草藥敷料包紮,手法談不上多溫柔,但異常熟練老道。處理右肩傷口時,老頭甚至用那把鋒利的小刀,剔除了少許已經壞死的皮肉和碎骨渣,整個過程花癡開疼得渾身冷汗直冒,幾乎要昏厥過去,但老頭動作穩定迅速,很快就完成了清創和包紮。
至於斷掉的肋骨,老頭隻是用手摸了摸位置,然後拿來幾塊削好的薄木片和布條,給他做了個簡單的固定。
“骨頭接上了,但長好要時間。”老頭包紮完,嘶啞地說,“三天內別動,別用力。藥每天換一次。”他指了指旁邊一個陶罐,“裏麵有熬好的藥湯,止痛,生肌。自己喝。”
說完,也不等花癡開回應,便端著血水盆,佝僂著背出去了。
隔間裏隻剩下花癡開一個人。他虛弱地靠在床頭,感受著傷口被處理過後傳來的、更加清晰卻也相對“幹淨”的痛楚,以及草藥帶來的清涼與一絲微弱的麻痹感。失血過多的眩暈感依舊強烈,寒冷也並未完全驅散,但至少,血止住了,傷口被妥善處理了,暫時脫離了最直接的死亡威脅。
他側耳傾聽,主屋裏傳來極低的、模糊的交談聲,似乎是領路人和那個“老鬼”在說話,但聽不清具體內容。
地圖……他們看出什麽了嗎?
“不動明王,照見琉璃”……究竟是什麽意思?
無數的疑問,身體的極度疲憊,藥效退去後如潮水般反撲的虛弱和痛楚……最終,花癡開再也支撐不住,意識徹底沉入了黑暗的、無夢的深淵。
而在主屋裏,油燈如豆。
領路人——此刻摘下了那張普通的麵具,露出一張同樣普通、卻因那雙異常明亮的眼睛而顯得與眾不同的臉——將那張古老的地圖殘片,小心地攤開在一張鋪著軟墊的方桌上。
桌邊坐著一個真正的老人,須發皆白,滿臉深刻的皺紋如同幹涸大地的裂痕,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布袍。他便是“老鬼”。此刻,他正用一雙枯瘦卻異常穩定的手,拿著一柄特製的、鑲嵌著水晶薄片的放大鏡,一寸一寸地檢視著地圖上的每一條紋路,每一個符號。
昏黃的燈光下,地圖上那行“不動明王,照見琉璃”的小字,仿佛在微微發光。
“確實是‘琉璃盞’的碎片。”老鬼看了許久,終於放下放大鏡,聲音蒼老而緩慢,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篤定,“材質、墨跡、繪圖手法,還有這‘不動明王’的暗記……錯不了。”
領路人眼神一閃:“琉璃盞……傳說中記載了‘天局’起源、以及通往他們真正聖地‘琉璃淨土’路徑的……那三塊地圖殘片之一?”
“不錯。”老鬼點點頭,枯瘦的手指輕輕拂過地圖邊緣,“‘天局’首腦,或者說,他們核心的那幾個人,就藏在那‘琉璃淨土’之中。尋常手段,根本找不到入口。隻有集齊三塊‘琉璃盞’殘片,拚出完整地圖,才能找到‘淨土’所在,也才有可能……掀翻他們的老巢。”
“另外兩塊在哪裏?”領路人問。
老鬼搖搖頭:“不知。一塊據說當年隨花千手失蹤,看來就是這一塊了,輾轉落到了‘判官’手裏。另一塊……下落更加渺茫。可能被‘天局’自己嚴密收藏,也可能流落世間,不知所蹤。”
他頓了頓,看向領路人:“這小子……花千手的兒子?”
“應該就是他了。花癡開。”領路人答道,“能在‘判官’手下熬過來,還贏了賭局,拿到了這東西,不簡單。他身上的‘不動明王心經’底子,雖然粗淺,但路子很正。是夜郎七的手筆。”
“夜郎七……他還活著?”老鬼渾濁的眼中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看樣子是。而且,把這小子教出來了。”領路人語氣平淡,“他要報仇,目標直指‘天局’。這塊碎片,或許能成為一把鑰匙。”
老鬼沉默良久,才緩緩道:“鑰匙是有了,但鎖在哪裏,還缺另外兩把鑰匙。而且,‘天局’經營數十年,根深蒂固,高手如雲,首腦更是神秘莫測。單憑一個複仇心切的小子,加上一塊碎片,難。”
“所以,才需要合作。”領路人看向老鬼,“您老人家,隱忍這麽多年,不就是在等一個機會嗎?”
老鬼沒有立刻回答,隻是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昏黃的燈光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跳躍,看不清表情。
隔間裏,花癡開沉睡著,對主屋裏的對話一無所知。傷口包紮下的身體,在藥力的作用下,正進行著緩慢而艱難的自我修複。
窗外,賭城的夜,依舊喧囂而混亂。但在這處不起眼的、被重重保護起來的破舊小院裏,一場可能改變許多人命運的暗流,已經開始悄然湧動。
不動明王,能否照見前路?
琉璃淨土,又隱藏著怎樣的秘密與凶險?
一切,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