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午休警徽

字數:6664   加入書籤

A+A-


    八點零三分,省廳物證中心的走廊像一條被消毒水浸泡過的灰白長蛇,冷光燈在頭頂均勻切割著空間,腳步聲被吸音牆吞噬得毫無回響。
    宋昭穿著便裝,肩上斜挎一隻舊帆布包,夾著一份邊緣燙金、印有“機密”紅章的案卷走向技術室。
    他步伐沉穩,呼吸卻比平時慢了半拍。
    途經實習生工位時,他微微放慢了腳步。
    小林坐在靠窗的位置,背挺得筆直,像一尊尚未完全活過來的蠟像。
    他的右手正用酒精棉片擦拭胸前的警徽,動作機械而精確——每七下,停頓兩秒,再繼續。
    第七下總是格外用力,仿佛要擦去某種看不見的汙跡。
    宋昭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那枚警徽。
    金屬表麵映出走廊頂燈的冷光,也映出小林低垂的眼瞼。
    但真正讓他脊背一緊的,是那根始終微顫的右手小指,像一根繃到極限後仍在震顫的琴弦。
    阿強的筆記本上寫著:“燈奴經‘靜脈調息’術後,右手小指神經殘留震顫,頻率0.8Hz,為識別標記之一。”
    宋昭心頭一沉。
    他繼續前行,卻在經過小林桌角時“不慎”一絆,案卷脫手滑落,紙頁散開,幾張偽造的車輛軌跡圖飄然落地。
    其中一張赫然標注著——“往生安寧”殯葬車於淩晨三點十五分駛入火葬場B區7號爐,GPS信號中斷前最後停留點坐標精確到米。
    小林低頭去撿。
    就在他指尖觸碰到那張圖的瞬間,瞳孔驟然收縮,呼吸停滯了0.8秒。
    足夠了。
    宋昭彎腰拾起文件,語氣平靜:“謝謝。”小林沒說話,隻是把紙遞還,指尖冰涼。
    他重新坐下,繼續擦拭警徽,但節奏亂了——第八下,第九下,連擦了五次才猛然驚覺,又強行停頓。
    宋昭沒有回頭,走出十步後才在心底默念:他認得這輛車。
    他知道它不該出現在那裏。
    九點四十七分,圖書館古籍部檔案修複室。
    蘇晚戴著乳膠手套,指尖輕推鼻梁上的眼鏡,屏幕冷光映在她沉靜的臉上。
    她調出了近三年刑偵技術大隊實習生入職檔案,光標停在“小林”一欄。
    推薦單位寫著“陽光之家康複中心”,地址位於城西老工業區。
    她輸入關鍵詞檢索民政係統,結果彈出一行紅字:“該機構已於2016年注銷,未辦理續營手續。”
    她皺眉,轉而接入公安部失蹤兒童比對數據庫,上傳小林入職體檢時的麵部三維建模圖,匹配條件設為“七年內被拐、曾參與宗教儀式類活動”。
    係統運轉三分鍾後,跳出一個名字:林小舟,男,2007年生,2015年於江城西市集走失,最後目擊者稱其被帶往‘祈燈堂’方向。
    並附一張模糊的舊照片——男孩身穿素白衣袍,雙手捧燈,站在高台中央,口中似在誦念。
    蘇晚放大圖像,比對麵部骨骼關鍵節點:顴骨寬度、鼻基角、下頜曲率……相似度91.6%。
    她又調出“燈童祭”曆史影像資料,那是許照山早年主持的民間祈福儀式,實則為“燈奴”選拔的隱秘程序。
    主誦者需連續七日齋戒、背誦《燈經》三百遍,並在子時獨自守燈不滅。
    儀式結束後,九成“燈童”失蹤。
    而林小舟,正是最後一屆的主誦者。
    蘇晚指尖停在發送鍵上,猶豫兩秒,敲下一行字,加密傳給宋昭:
    “他不是新來的,他是回來的。”
    下午兩點十九分,法醫物證實驗室。
    空氣裏彌漫著福爾馬林與金屬氧化的氣味。
    宋昭站在恒溫櫃前,取出一個編號為“2020TJ087”的證物袋——那是當年撞死他同事的肇事司機口腔內的金屬填充物樣本。
    官方記錄稱該司機當場死亡,屍檢由市局外包機構完成,牙模數據卻從未歸檔。
    他戴上手套,指尖緩緩觸碰那塊冰冷的銀色合金。
    瞳孔驟然泛起金紋。
    【真相之眼·啟動】
    畫麵浮現:一間無窗地下室,牆壁貼滿監控截圖與筆錄複印件。
    幾名少年圍坐桌前,每人麵前放著一份模擬案卷。
    一人正模仿簽字,筆跡刻意歪斜;另一人操作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是視頻時間軸,光標精準跳過第三幀,點擊“刪除”。
    鏡頭掠過側臉——小林,嘴唇微動,低聲重複:“筆錄要留白,監控刪第三幀。痕跡滅,燈自明。”
    回溯結束。
    宋昭猛地抽手,後退半步,掌心已滲出冷汗。
    他扶住實驗台邊緣,太陽穴突突跳動,視野邊緣泛起灰霧。
    這不是臨時起意。
    這是係統性滲透。
    他們早就在警隊內部培訓“燈奴”,教他們如何篡改證據、偽造流程、在關鍵時刻讓真相“自然消失”。
    而小林,是第一個成功潛入核心部門的“清潔工”。
    宋昭閉眼,深呼吸三次,腦中卻浮現父親二十年前命案卷宗裏那頁被撕去的現場照片——邊緣殘留的齒痕,與今天小林擦拭警徽的節奏,竟如出一轍。
    三點整,他走出實驗室,走廊空無一人。
    他掏出手機,查看蘇晚剛發來的信息,又翻出老胡前夜用暗語寫下的那張紙條:“子時前,東郊三岔口,車頂有鏽斑,走汙水線。”
    他站在窗前,望著樓下寂靜的地下停車場入口。
    風從通風口灌入,卷起一張廢紙,打著旋兒貼在一輛醫療廢物回收車的輪胎旁。
    那車漆麵斑駁,右前輪上方有一道細長鏽痕——像一道未愈的傷疤。
    宋昭盯著它,久久未動。
    而車上,或許正載著下一個被抹去的人。
    三點五十六分,地下停車場。
    空氣凝滯如鉛,水泥柱投下的陰影像一道道封印,將整片區域切割成明暗交錯的迷宮。
    宋昭蜷身蹲在B區冷櫃間通風管道下方,身上套著一件泛黃的保潔工服,袖口還沾著昨夜故意蹭上的油汙。
    他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鎖住那輛停在角落的醫療廢物回收車——右前輪上方的鏽痕,在應急燈微弱的綠光下,像一道陳年刀疤。
    老胡的時間表沒有錯:子時前,東郊三岔口,走汙水線。
    而此刻,這輛車正靜默地停在這裏,仿佛在等待某種儀式的開啟。
    他緩緩起身,貼著牆根移動,每一步都計算著監控探頭的盲區角度。
    冷櫃區的鐵門虛掩著一條縫,門縫邊緣沾著一點暗褐色的汙漬,像是幹涸的血跡。
    他戴上手套,指尖輕輕撫過那道痕跡,隨即轉向B7櫃門把手——金屬冰涼,指紋識別器已被人為斷電,但門縫邊緣,赫然留下半枚殘缺的指印,邊緣泛著暗紅。
    是血。
    他沒有猶豫,指尖觸上那枚指紋。
    瞳孔驟然收縮,金色紋路如蛛網般蔓延。
    畫麵浮現:冷櫃區內燈光昏黃,小林穿著技術大隊的製服,戴著手套,動作熟練地拉開B7櫃。
    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被拖出半截,他俯身將一枚黑色U盤塞進死者內衣夾層,動作精準得像在執行某種祭儀。
    就在他合上櫃門的瞬間,屍體的頭微微偏轉,白布滑落一角——那張臉蒼白浮腫,卻仍能辨認出輪廓:是三天前官方通報“在家中自縊”的交警隊長周培。
    更詭異的是,小林並未立刻離開。
    他站在原地,右手抬起,警徽對準頭頂冷光燈,指尖以七下為一組、每組間隔兩秒的節奏反複擦拭——與午休時一模一樣。
    而隨著每一次擦拭,他口中極輕地吐出一個音節,連起來竟與《燈經》殘篇中的“啟明咒”節奏完全一致。
    回溯戛然而止。
    宋昭猛地抽手,頭痛如錘擊,視線瞬間模糊,額角滲出冷汗。
    他靠在牆上,喘息著,心跳卻越來越快。
    不是巧合。
    小林不是偶然出現在技術大隊。
    他是被“送”進來的。
    而那枚U盤,不是證據——是信標。
    他忽然想起蘇晚傳來的那句:“他不是新來的,他是回來的。”
    林小舟,九年前在“燈童祭”上捧燈誦經的男孩,曾被認為早已失蹤或死亡。
    可現在,他不僅活著,還以“小林”的身份,堂而皇之地穿行在警隊核心區域,接觸最敏感的物證流程。
    更可怕的是,他正在用警徽傳遞信息。
    每一次擦拭,都是一次“確認”。
    他在向誰匯報?
    太平間、U盤、交警隊長……這些碎片拚在一起,指向一個早已滲透進司法係統的暗網。
    宋昭緩緩站直身體,從工服內袋取出微型錄音筆,回放剛才錄下的環境音。
    在風聲與設備低鳴之間,一段極細微的電子節拍悄然浮現——像是從遠處傳來的燈舞旋律,緩慢、規律,與賬冊上那些用紅筆標注的“燈語”時間點完全吻合。
    他閉上眼,冷汗順著脊背滑下。
    他們不是在隱藏罪行。
    他們是在記錄。
    用血、用屍、用警徽的反光,編織一張看不見的網。
    而他,已經踏入了網心。
    五點十一分,歸程公交站。
    天邊殘陽如血,斜照在玻璃幕牆上,映出他疲憊的身影。
    宋昭坐在長椅上,耳機裏循環播放著那段節拍,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敲擊著七下停頓的節奏。
    忽然,車載電台自動切換頻道,一首民謠前奏響起——輕柔的笛聲中,鼓點緩緩切入,正是那首曾在“祈燈堂”祭祀儀式中反複播放的《燃燈曲》。
    他猛地睜眼。
    視線投向玻璃倒影——
    就在他身後三步遠,小林靜靜站著,低著頭,右手緩緩舉起胸前的警徽,對準落日餘暉。
    金屬表麵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斑,像一簇火苗,悄然點燃。
    宋昭沒有回頭。
    可那枚警徽的反光,卻像一根釘子,死死釘進他的記憶——
    二十年前,父親命案現場的照片殘頁上,也曾有這樣一道反光。
    來自一枚本不該出現在那裏的警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