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他們簽的是死亡令,不是排查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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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晨四點零九分,紀檢技術室的恒溫機房裏,空氣像凝固的冰塊,隻有服務器風扇發出的低沉嗡鳴,如同某種巨大生物的沉睡呼吸。
    蘇晚的瞳孔中倒映著屏幕上飛速滾動的代碼流,那是一片冰冷的電子洪流,正試圖衝刷掉一段被掩埋的真相。
    她的手指在鍵盤上跳躍,精準而冷靜,仿佛不是在操作設備,而是在進行一場精密的外科手術。
    “壬戌資金流向圖”像一張猩紅色的蛛網,在屏幕中央緩緩展開。
    七份簽著不同名字的“自願辭職書”則化作七個幽靈般的節點,被強行拖拽進這張網中。
    當三十年來所有相關的市政工程撥款記錄與人員調動檔案作為第三方變量被疊加導入時,動態溯源模型的核心開始發出過載的蜂鳴。
    數據在碰撞,在尖叫。
    蘇晚屏住呼吸,看著那張蛛網的中心。
    一條不起眼的暗線,在無數次的數據衝刷下,終於頑固地顯現出來。
    它像一條蟄伏的毒蛇,從每一個“意外身亡”的時間節點後悄然探頭,精準地在三個月內,將一筆標注為“應急維穩專項資金”的款項,從一個無法追蹤的離岸賬戶,注入市局後勤科的池子。
    然後,幾乎是同一天,這筆錢便會以“設備更新”的堂皇名義,被悉數撥付至一個特定的賬戶——魏承淵主管的基建項目。
    七次死亡,七次精準的資金轉移,分毫不差,宛如一場被反複演練的精密儀式。
    “找到了。”蘇晚的聲音很輕,卻足以穿透機房的噪音,刺入一旁林疏月的耳膜。
    林疏月沒有說話,隻是將目光投向了另一塊分屏。
    那是蘇晚調取出的原始簽批影印件,經過高倍數掃描,每一份文件上的簽字都被放大到了極致。
    蘇晚啟動了筆跡壓力曲線分析模塊。
    屏幕上,七個不同的名字,在計算機的解析下,呈現出七條幾乎完全重疊的波形圖。
    “看這裏,”蘇晚的手指點在屏幕上,那裏的曲線有一個微小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震顫,“起筆的瞬間,下壓的力度和停頓的猶豫,完全一致。”她切換到落墨節奏分析,七條曲線的起伏、轉折、收尾,如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二重奏。
    “還有紙張的受壓變形程度,”她調出三維模擬圖,紙纖維在筆尖壓力下的微觀凹陷痕跡,其深度和廣度都指向同一個結論。
    機房裏死一般寂靜,隻剩下那七條幽靈般的曲線在屏幕上無聲地呐喊。
    “不是七個人寫的,”蘇晚終於轉過頭,看著林疏月,眼中閃爍著混雜著恐懼與興奮的複雜光芒,“是同一隻手,戴著不同名字的麵具,簽下了這七份死亡通知。”
    她沒有等待林疏月的回答,雙手迅速在鍵盤上敲擊,將這份驚心動魄的比對圖命名為《製度性偽造的筆壓指紋》,並在加密郵件的附言中,用一行冰冷的文字總結了這一切:“這不是腐敗,是係統性滅口。”
    郵件發送的瞬間,上午八點五十六分,法醫中心那間永遠保持著絕對低溫的隔離檔案室內,唐雨柔的終端接收到了林疏月的加密指令。
    指令內容簡單到令人不寒而栗:緊急調取陸沉舟、魏承淵,以及另外三名身份被列為“絕密”的已故“鏽鏈”成員的腦部組織切片數據。
    這些數據被封存在生物樣本庫的最底層,是連家屬都無權過問的禁區。
    唐雨柔戴上隔溫手套,打開了液氮儲存罐。
    白色的寒氣噴湧而出,像一群掙脫束縛的怨靈。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封存的樣本,將其置入神經微電刺激回放設備中。
    這項技術本用於研究記憶形成,但唐雨柔此刻要做的,是傾聽亡者大腦深處殘留的回響。
    她將電極精準地探入樣本的顳葉區域,那裏掌管著聽覺和部分記憶。
    隨著微弱的電流注入,示波器上的波形開始劇烈跳動,仿佛在模擬一場早已平息的神經風暴。
    唐雨柔沒有去解讀那些複雜的腦電圖,而是啟動了聲波轉化程序。
    一陣令人極度不適的聲音,從監聽耳機中傳來。
    那不是語言,也不是雜音,而是一種低頻的、帶有強迫性節律的震蕩聲。
    咚……咚咚……咚……像有人被困在密閉空間裏,用盡全力敲擊著金屬管道,絕望地傳遞著求救信號。
    唐雨柔立刻認出,這節律,與當年暗渠中那段模糊的求救錄音,幾乎完全一致。
    她逐一測試了所有樣本,包括魏承淵和陸沉舟的。
    結果令人毛骨悚然——每一個大腦,都在重複著這段相同的、低沉的敲擊聲。
    一個可怕的念頭瞬間擊中了她。
    這不是巧合,更不是偶然的病變。
    唐雨柔猛然意識到,這種神經層麵的震蕩,是長期、反複執行某種“清除指令”後,在腦內形成的“心理回響創傷”。
    那個敲擊聲,或許就是他們殺害第一個人時聽到的聲音,從此便烙印在了他們的潛意識裏,成為一個永遠無法擺脫的夢魘。
    每一次扣下扳機,每一次執行滅口,都不是在完成任務,而是在自己的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重溫那最初的、最深的恐懼與創傷。
    她在遞交給宋昭的加密報告中,沒有使用任何專業術語,隻寫下了一段最直白的結論:“他們不是在執行命令,是在重複創傷。每一次殺人,都是對自己精神的再傷害。”報告的標題,她隻用了四個字:“他們在聽。”
    中午十二點十三分,省紀委設在市郊的臨時指揮站內,氣氛壓抑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
    林疏月將蘇晚的《筆壓指紋》、唐雨柔的《他們在聽》,以及一份她連夜整理的關聯證據,三份核心報告擺在了會議桌上,申請召開針對“鏽鏈”案的緊急聽證會。
    回應她的是一片沉默,以及一位高層領導不容置喙的阻撓:“林疏月同誌,陳硯亭同誌病重入院,情況複雜。這個節骨眼上,再翻三十年前的舊事,不合時宜,也無益於穩定大局。”
    林疏月沒有爭辯。
    她隻是平靜地從隨身設備中調出一段音頻,按下了播放鍵。
    會議室裏,首先響起的是一段由七種不同頻率的警笛聲合成的音樂,悲愴而肅穆,那是網絡上一個叫“小漣”的黑客為了紀念七名犧牲警員而作的致敬曲。
    68秒的音樂過後,是一段長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音頻已經結束時,一陣刺耳的電流聲後,一個模糊而遙遠的聲音鑽了出來。
    那是1987年7月19日,涵洞事故當晚,市水務局值班室錄音設備記錄下的一段殘片:“……A崗未響應,A崗未響應……B崗吳誌明申請單獨執行緊急開閥程序……”短暫的停頓後,是一個冰冷的、機械合成的係統警告音:“警告:雙人授權模式。缺一即焚。警告:缺一即焚。”
    錄音到此中斷。
    林疏月關掉音頻,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三十年前的官方結論是,吳誌明違規操作,導致閘門失控,引發悲劇。但係統日誌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們,‘缺一即焚’。這不是意外事故,是蓄意謀殺。而所謂的‘應急小組’,從一開始,就是被設計好的焚化爐,用來處理掉所有可能泄密的知情人。”
    會議室裏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終於,有人打破沉默,用沙啞的聲音輕聲問道:“簽發那道緊急排查令的原始文件……你能證明它被篡改過?”
    林疏月點了點頭,目光堅定:“能。但需要一個人的指證——一個親眼見過原件的人。”
    下午三點二十七分,城西精神病院的廢棄病區內,陽光透過布滿汙垢的窗戶,投下斑駁的光影。
    宋昭帶著沈硯,找到了被臨時安置在這裏的老張。
    老人蜷縮在牆角一張破舊的床墊上,懷裏死死抱著一個空了的枕頭,手中緊緊攥著一張揉皺的煙盒紙,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看到宋昭,他的眼神渾濁而驚恐。
    宋昭沒有靠近,隻是將一份文件複印件遠遠地遞了過去,那是他父親宋長明犧牲前接到的那份“緊急排查令”。
    他指著文件末尾的簽批欄,那裏隻有一個簽名。
    “張叔,”宋昭的聲音放得很低,很柔,“我父親說過,這份命令,原本有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他的直接上級。另一個……是你父親。”
    一直處於混沌狀態的老張,身體猛地一顫。
    他的目光緩緩聚焦,從那份文件,移到了宋昭的臉上。
    那雙渾濁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碎裂了,又有什麽東西在重新凝聚。
    他突然抬起頭,眼神在瞬間變得清明如刀,仿佛積攢了三十年的迷霧被一道閃電劈開。
    “陳硯亭……”老張的嘴唇哆嗦著,吐出了一個名字,“他也來了……那天,他也來了涵洞。雨太大了,我看不清他的臉,隻記得他對我父親說,‘上麵已經定了’,然後就走了……他走了……”
    宋昭緩緩閉上了眼睛。
    就在他指尖輕觸到那份冰冷的文件邊緣時,一種熟悉的、撕裂般的眩暈感湧入腦海。
    “真相之眼”被動地閃現出一幀殘缺的畫麵:暴雨如注的涵洞閘門前,兩個穿著老式雨衣的身影模糊地站立著。
    其中一人手中拿著一份文件,正是他手裏的這份命令。
    而另一人,背對著想象中的鏡頭,在他轉身的瞬間,黑色的雨衣袖口下,露出半枚造型獨特的銀色袖扣。
    畫麵戛然而止。
    宋昭睜開眼,眼中最後一絲溫情也已褪去,隻剩下刺骨的寒意。
    他低聲對身旁的沈硯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不是命令失誤,是合謀。”
    傍晚七點十一分,在紀檢雲端的第七個加密跳轉節點上,蘇晚的監控係統發出了尖銳的警報。
    魏承淵的終端,在沉寂了數小時後,發起了最後一次瘋狂的嚐試——連接主控室,試圖遠程啟動安放在城市各處的“鐵盒”引爆程序。
    他的IP地址經過了三級複雜的偽裝,最終指向了市檔案館的備用電源中樞,一個看似絕對安全、與網絡物理隔絕的地方。
    “想玩金蟬脫殼?”蘇晚冷笑一聲,雙手在控製台上一陣疾風驟雨般的操作。
    她沒有嚐試去追蹤,而是直接下令切斷了檔案館備用電源的物理線路。
    同時,一個她早已準備好的數據誘餌包,被反向注入了魏承淵正在使用的那條線路。
    誘餌包完美地模擬出“鐵盒原始權限文件正在上傳”的虛假信號,進度條緩慢而真實地跳動著。
    這是一個致命的陷阱。
    對方以為自己即將成功,必然會放鬆警惕,將全部算力用於接收這個虛假文件。
    三分鍾後,蘇晚的追蹤代碼精準地鎖定了那個發出指令的真實控製終端——不是任何一個高科技的秘密據點,而是一台藏匿於陳硯亭住宅地下室裏的、型號老舊的筆記本電腦。
    “收網。”林疏月接到坐標,隻說了兩個字,隨即帶領突擊小組驅車出發。
    技術室裏,宋昭卻選擇獨自留下。
    他從一個隱秘的儲物櫃中,取出了那七枚被修複好的警徽模型。
    他走到當初發現它們的牆角,撬開地板的夾層,將七枚警徽重新、鄭重地埋了進去,仿佛在完成一個遲到了三十年的安葬儀式。
    他低聲念道,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能聽見:“這一次,點名不會中斷。”
    而此刻,城西的另一端,陳硯亭的豪華書房內。
    這位曾經權傾一方的老人正靜靜地坐在輪椅上,麵色蒼白,眼神卻異常明亮。
    他死死地盯著麵前那台老舊筆記本電腦的屏幕,屏幕上,一個偽造的進度條正跳動著,顯示著“上傳進度98%”。
    勝利似乎就在眼前。
    他緩緩地舉起手,拿起桌上一隻小小的藥瓶,擰開了瓶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