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光在低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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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的風,比前兩日更加幹燥,裹挾著戈壁灘上最細微的沙礫,無孔不入地鑽進西部刑偵技術支援中心的每一條縫隙。
宋昭的辦公室就是其中一條。
牆壁是八十年代的淺綠色,已經泛黃,角落裏一台老舊的離心機機箱上積著一層薄灰,散熱風扇發出老年人喘息般的噪音。
這便是省廳調來的“專家”的新陣地。
與他一同被分配到辦公室的,還有兩名本地輪訓的年輕民警,一個叫巴圖,身材壯碩,眼神裏透著草原人的直率與審視;另一個叫李響,戴著眼鏡,顯得文氣一些,但始終與宋昭保持著三步以上的距離。
他們對這個空降而來的“專家”的稱呼,客氣而疏遠,像是在打量一件來路不明的精密儀器,不知其用途,更不知其脾性。
上午九點的案情會,氣氛沉悶得像窗外的天空。
投影儀投出的光束在煙霧繚繞的會議室裏顯得渾濁不堪。
一連串的盜竊、鬥毆案被快速過了一遍,直到最後,支隊長周立國清了清嗓子,用不帶什麽溫度的語調說:“最後一個,喀薩克牧區報上來的一起死亡事件。死者阿合買提,六十八歲,維吾爾族牧民。前天下午被鄰居發現在自家羊圈裏,屍體已經僵硬。現場有酒瓶,初步判斷是醉酒後俯臥,堵塞呼吸道導致窒息死亡。法醫初檢沒發現明顯外傷,家屬也認可這個結論,準備按意外死亡處理,未立案。”
他話音剛落,準備宣布散會,一個清冷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我建議複勘現場。”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角落裏的宋昭身上。
他一直安靜地聽著,指尖無意識地在筆記本上劃動。
周立國的眉頭微微皺起,看向這個履曆光鮮卻沉默寡言的年輕人:“宋昭同誌,有什麽新發現嗎?”
“談不上發現,”宋昭站起身,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場每一張或好奇或質疑的臉,“隻是報告裏有一處細節。法醫記錄,死者右手食指呈現非自然的屈曲狀態,指關節僵直。這種姿態,不像是一個醉酒之人自然放鬆時會有的。它更像是……在失去意識前,用力握過某個細長的金屬物體後形成的肌肉僵直。”
會議室裏一片寂靜,隻有風扇的噪音在持續。
一個老刑警忍不住嘀咕:“牧民手裏握個鐵絲、釘子什麽的太正常了,能說明什麽?”
“或許什麽都說明不了,”宋昭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但也可能說明一切。證據有時候需要我們主動去喚醒。”
周立國盯著他看了足足十秒,最終點了下頭:“可以。巴圖,李響,你們兩個跟宋昭同誌去一趟。注意安全。”
這句“注意安全”,聽起來更像是一種程序化的囑咐。
前往牧區的路顛簸得能把人的五髒六腑都搖錯位。
勘查車裏,巴圖專心開車,李響有一搭沒一搭地介紹著當地的風土人情,但宋昭能感覺到,他們的話題始終刻意避開案情本身。
這是一種無聲的壁壘。
程宋昭沒有試圖打破它。
他打開自己帶來的大型工具箱,以整理為名,將一塊巴掌大小,被黑色絕緣膠帶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模塊取了出來。
這是林晚的手筆,一台便攜式電化學分析模塊,她利用報廢的醫療探頭和軍用級芯片,硬是把一間小型化驗室的功能壓縮進了這個不起眼的黑盒子裏。
他不動聲色地找到勘查車的備用電源接口,將模塊接了上去,屏幕上亮起微弱的綠光,開始自檢。
他的腦海裏,浮現出陸沉那本破舊日誌裏的一句話:“證據不能睡過去,你得比凶手更懂它的語言。”
陸沉,他的前輩,也是這片土地上的失蹤者。
宋昭知道,這起看似不起眼的案子,就是他投向這潭深水的第一顆石子。
他要看的不是漣漪,而是水下那些龐然大物被驚動後,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這,是在試探此地司法係統的反應閾值。
阿合買提的羊圈彌漫著一股羊膻味和腐爛草料混合的刺鼻氣味。
死者已經被家屬領走,現場隻剩下警方拉起的警戒線和地麵上一個人形的粉筆印記。
巴圖和李響按照流程拍照、記錄,動作嫻熟,卻也帶著一絲應付差事的敷衍。
宋昭沒有去打擾他們。
他繞著羊圈緩緩走動,像一頭尋找獵物的孤狼,目光寸寸掃過地麵。
最終,他的視線停留在羊圈東南角,一個與周圍環境極不協調的地方。
那裏有一小片新土,明顯比周圍板結的土地鬆軟,上麵還有幾個模糊的踩踏痕跡,似乎有人在這裏處理過什麽。
他蹲下身,從勘查包裏取出一張小小的pH試紙,蘸了點礦泉水,輕輕按在新土上。
幾秒鍾後,試紙變成了淺藍色。
“弱堿性。”他輕聲自語。
李響聞聲湊了過來,不解地問:“宋老師,這有什麽問題嗎?”
“這裏的土壤,因為常年有牲畜糞便發酵,整體偏酸性。”宋昭指了指旁邊正常的地麵,“這塊土,是外來的。”
說完,他從工具箱裏拿出工兵鏟,開始小心翼翼地挖掘。
巴圖和李響交換了一個眼神,雖然不明白,但還是上前幫忙。
挖了不到半米深,鏟尖傳來一聲清脆的磕碰聲。
宋昭伸手進去,撥開泥土,一枚破損的注射器殘骸出現在三人眼前。
針頭已經斷裂,但玻璃管內壁,附著著一層已經幹涸的、近乎黑色的膠狀物。
巴圖的臉色變了:“這……難道是毒品?”
“不像。”程野將殘骸裝進證物袋,神情凝重,“毒販不會用這麽大劑量的注射器。”
返回支援中心的路上,車裏的氣氛徹底變了。
巴T巴圖和李響不再說話,隻是時不時通過後視鏡觀察著後座的程野。
那個“省裏來的專家”,此刻在他們眼中,多了一層難以捉摸的神秘色彩。
宋昭沒有理會他們的目光。
他將證物袋裏的膠狀物刮取了微量樣本,放進一台手持的微型光譜儀中。
光譜儀連接著他的加密手機,屏幕上一條條複雜的光譜曲線開始跳動、分析、比對。
幾分鍾後,結果生成。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混合成分:綿羊血液蛋白、枸櫞酸鈉抗凝劑……以及,微量人源HLA抗原片段。
這不是毒品,這是比毒品更黑暗的東西。
非法血液儲備,為了滿足某種特殊需求而存在的移動血庫。
阿合買提老人,很可能不是死於醉酒,而是死於被強製抽血後的並發症,而那瓶酒,隻是凶手用來掩蓋真相的道具。
宋昭立刻用加密通訊器聯係了遠在京城的唐雨柔,聲音壓得極低:“雨柔,是我。啟動‘回聲計劃’數據庫,幫我比對一組生化標記,我馬上發給你。重點關注與器官轉運鏈相關的樣本。”
掛斷通訊,他幾乎是無縫銜接地打開了警務內網的權限,開始調取整個喀什地區近半年的失蹤人口記錄。
很快,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規律浮現在他眼前:平均每個季度,都有不多不少,恰好十二名沒有本地戶籍的流動務工人員被報“自然死亡”,死因五花八門,但共同點是,他們的後事都由一家名為“魏氏慈善基金會”下屬的殯儀服務公司統一處理,用的都是同一輛殯儀車。
十二,一個完美的數字,不多到引起警覺,卻足以維持一條黑色產業鏈的穩定運轉。
夜幕降臨,辦公室裏隻剩下程野一人。
他剛整理完今天的勘查數據,沈硯的加密消息就彈了出來,簡短而致命:“魏氏基金會名下‘光明之路’醫療援助項目,本月向喀什地區捐贈了三台‘便攜式生物樣本冷藏單元’,型號D780,接收方是邊境線上的一個衛生站。”
D780!
宋昭的心髒猛地一跳。
這個型號,與陸沉日誌裏提到的那個神秘中轉站裏的製冷機組型號,完全一致!
他迅速在電子地圖上調出失蹤人口的死亡地點、基金會捐贈物資的運輸路線,以及那個邊防衛生站的位置。
當他將這三個要素用熱力圖進行疊加分析時,一個清晰的、封閉的死亡三角赫然出現在屏幕上。
失蹤點是源頭,運輸線是通道,衛生站,或者說那個中轉站,就是終點。
他沒有將這份報告提交給周立國。
時機未到。
他將所有數據打包加密,文件標題標注為“R08延續”——這是陸沉失蹤前調查的最後一個案件編號。
隨後,他將文件上傳至一個隻有他和林晚、沈硯三人能訪問的共享雲端。
做完這一切,已是深夜。
宋昭揉了揉酸澀的眼睛,開始校準桌上的一台顯微比對儀,這是他明天工作要用的核心設備。
就在他調整焦距旋鈕時,指尖忽然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共振。
嗡……嗡……
這聲音太熟悉了。
頻率、振幅,幾乎和他記憶中D7艙那種老化的壓縮機啟動時的震動一模一樣!
他的動作停滯了,呼吸也隨之放緩。
目光如利刃般,一寸寸地審視著這台看似普通的儀器。
他關掉辦公室的燈,僅留下一盞台燈,然後從工具箱裏拿出了一套精密的拆卸工具。
擰開底座的螺絲,剝開一層偽裝的隔音棉,他的心沉了下去。
在儀器主板和外殼的夾層裏,一枚比指甲蓋還小的嵌入式信號發射器,正閃爍著幽藍色的微光。
它被巧妙地接在儀器的電源上,隻要儀器通電,它就會將所有的使用日誌、比對數據,定時打包,發送到一個境外的IP地址。
他們不僅在盯著這間辦公室,更是在盯著他,這個試圖揭開蓋子的人。
宋昭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沒有毀掉它,那隻會打草驚蛇。
他從隨身的錢包夾層裏,取出一枚薄如蟬翼的芯片,這是林晚在他出發前塞給他的“護身符”——一枚軍用級的信號幹擾芯片。
他小心翼翼地切斷了發射器的電源模塊,將幹擾芯片串了進去。
然後,他反向操作,通過發射器的端口,植入了一段他早已準備好的、關於常規盜竊案毛發比對的偽造運行數據。
重新裝好外殼,擰上最後一顆螺絲,一切恢複原狀,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
他打開儀器,讓它空轉了一會兒,然後關機。
黑暗中,他對著冰冷的機器,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聲道:“現在,輪到你們聽錯聲音了。”
窗外,沙塵漸起,風聲呼嘯,如鬼魅的低語。
一縷慘白的月光穿透塵埃,斜斜地照在桌角,照亮了那枚他父親留下的黃銅識別牌。
銅片在昏暗中,反射出一道細長、冰冷、宛如刀鋒的影子。
宋昭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雙手上,這雙手剛剛完成了一次無聲的反擊。
他知道,從今晚開始,他不再是棋盤上被動尋找位置的棋子。
他已經成為了執棋者之一。
而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醞釀。
接下來,他需要一份足夠分量的報告,一份能讓所有人都無法忽視,足以撬動這盤死局的報告。
那份報告的第一個字,將從何寫起,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