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這一次,我們活著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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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待所廉價的窗簾無法完全遮擋月光,慘白的光線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狹長的亮斑。
淩晨三點,宋昭的眼中布滿血絲,他沒有開燈,隻有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光照亮他專注的臉。
那張未署名的老照片被林晚提供的光譜還原軟件反複渲染,每一次計算都像一次漫長的刑訊。
圖像的噪點被逐層剝離,像在為一具被時光掩埋的骸骨清掃塵埃,細節在扭曲和重塑中艱難地浮現。
終於,當最後一層高斯模糊被算法抹去,宋昭的呼吸驟然停止。
照片背景中,應急中心那塊斑駁的門牌清晰起來。
上麵的字體和懸掛方式,並非記憶中1999年的原物,而是2003年那場燒毀了一切的大火後,重建時才采用的新樣式。
一個冰冷的結論刺入腦海:陸沉不僅活著,他還活著回到了那片廢墟,在二十年的沉寂後,用一張看似平常的照片,在時間軸上鑿開一個微小卻致命的破綻。
這不是疏忽,這是陷阱,一個隻為特定的人準備的謎題。
他在確認,這個世界上,是否還有人能讀懂他跨越二十年的“回聲”。
宋昭沒有絲毫猶豫,立刻遠程侵入邊境物流園區的安防係統。
那裏是陸沉可能藏身的最佳地點——龍蛇混雜,流動性大,無數集裝箱像一座座鋼鐵迷宮,足以讓任何人憑空消失。
他將時間範圍設定在近三周,目標鎖定在夜間,特別是淩晨時段。
枯燥的排查持續了近兩個小時,直到一個身影的出現,讓程被凍結的血液重新開始流動。
監控畫麵質量很差,但那個人總是在周三淩晨兩點左右出現,穿著一身油汙的維修工服,提著工具箱,檢查冷鏈區的製冷設備。
他從不與人交談,總是低著頭,帽簷壓得很低。
但當他有一次彎腰撿起掉落的扳手時,那個瞬間的背影輪廓,佝僂的弧度,以及習慣性左肩微沉的姿態,與照片中站在最邊緣的第八個人,嚴絲合縫地重疊在一起。
宋昭關掉了監控,胸腔裏的心跳聲沉重如鼓。
他沒有向上級匯報,甚至沒有告訴陳硯。
陸沉的遊戲規則,必須用同樣的方式回應。
他從貼身的口袋裏摸出那枚早已被體溫捂熱的銅片,那是父親程銳的身份識別牌。
他找到一隻被摩挲得油亮的舊南枝拳護腕,小心地將銅片塞進護腕內側的夾層。
然後,他撕下一張便簽紙,用最原始的碳素筆,寫下一行字:逆枝不折,根在土中。
你藏了二十年,該回來簽到了。
他沒有署名。懂的人,自然懂。
他聯係了一位常年往返於邊境線和中轉站的牧民,將包裹好的護腕交給他,隻說是一個老朋友的舊物,請他投入中轉站D區七號通風井。
那裏是監控死角,也是整個物流園廢棄管道係統的總樞紐,足以讓任何東西悄無聲息地抵達它該去的地方。
四十八小時,程野幾乎沒有合眼。
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沙礫上行走。
維修工沒有再出現,仿佛人間蒸發。
就在宋昭的耐心即將耗盡時,他的加密郵箱收到一封新郵件,沒有標題,沒有發件人信息,隻有一個音頻附件。
他戴上耳機,點擊播放。
電流的嘶嘶聲後,一種低沉、規律的嗡鳴灌入耳中,是大型製冷壓縮機工作的聲音。
緊接著,響起一陣輕微而刺耳的金屬刮擦聲,緩慢、費力,像是有人在用盡全力,試圖擰開一個早已鏽死的工業閥門。
音頻的最後,噪音褪去,一個沙啞卻異常清晰的聲音響起,每個字都像是從冰封的喉嚨裏擠出來的:
“D7艙日誌母帶,藏在R08編號冷藏櫃夾層。密碼是你出生那夜的雷擊次數——三十七。”
宋昭猛地閉上眼,指尖無法控製地輕顫。
他記得,母親在遺信中提過那個雷電交加的夜晚:“那一夜,雷劈了祠堂七次,燒斷了主梁,村裏人都說是不祥之兆。可你爺爺抽著旱煙,望著山頂說,天怒不止於地表,我們看不見的,還多著呢。”
七次。
所有人都隻記得地表上那驚心動魄的七次。
可爺爺的話,陸沉顯然也聽進去了。
三十七。
宋昭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深吸一口氣,輸入了“37”。
他遠程接入了中轉站早已廢棄的內部係統備份終端,一個被遺忘在網絡深處的數據孤島。
進度條開始加載,一個龐大的數據包緩緩下載到他的電腦中。
他立刻將文件轉發給了唐雨柔。
一夜無眠。
當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時,唐雨柔的電話打了過來,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宋昭,全是真的……母帶裏的數據沒有絲毫損壞。”經過連夜比對和聲紋鑒定,鐵證如山。
數據包裏不僅有沈巍通過加密賬戶與境外器官販運組織的所有結算記錄,還有一段完整的錄像——周正聲在解剖室裏,親手偽造七名組員屍檢報告的全過程。
最令人發指的,是隱藏在日誌末尾的幾段音頻,清晰記錄了七名組員在被注射高濃度氯化鉀時,從掙紮到死寂的全過程。
證據鏈已經完整,反擊的時刻到了。
宋昭將所有證據拆解成三路,同步推進,不給對方任何喘息之機。
第一路,由陳硯帶著最核心的金融證據和偽證錄像,直接提交紀檢係統,繞過所有可能存在幹擾的環節。
一小時內,針對沈巍及其背後保護傘的全國通緝令和資產凍結令同時下發。
第二路,唐雨柔將她從數據中分析出的非法醫療冷藏鏈特征,迅速整理成一篇題為《邊境地區非法醫療冷藏鏈的病理學識別模型》的學術論文,並公開發布。
論文的嚴謹和實用性引起了高層重視,三天後,被司法部直接采納,列為全國政法係統針對新型犯罪的強製培訓內容,從理論上徹底堵死了沈巍集團的犯罪模式。
第三路,也是最危險的一路,由宋昭親自帶隊。
他聯合邊防公安,以慈善物資入境檢疫為由,對沈巍集團近年捐贈給邊境地區的三台大型醫療冷藏設備實施突擊查驗。
沈巍的兒子沈硯主動請纓參與行動,他以魏氏基金會前成員的身份,站在冰冷的設備前,辨認著那些隻有內部人員才懂的暗碼標識。
當技術人員撬開其中一台設備的夾層,露出裏麵結構精密的活體器官低溫運輸艙時,沈硯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他沒有看那些觸目驚心的設備,而是轉向一名剛剛被從另一個窩點解救出來的維族少年,用嘶啞的聲音反複道歉:“我父親的錯,不該由你們來還……對不起……”
七天後,雲江市為“壬戌應急小組”舉行了遲到二十年的追認儀式。
七名犧牲者的名字被篆刻在英雄紀念碑上,正式評定為因公殉職。
在七塊嶄新的銘牌旁邊,工作人員悄然立起了第八塊,上麵刻著:“陸沉,現場物證歸檔專員,2003年失蹤,2024年歸隊。”
儀式結束,人群散去,一位身穿舊式技工服、頭發花白的老人默默地走到碑前。
他沒有停留太久,隻是從懷裏取出一枚鏽跡斑斑的工牌,輕輕放在碑座上,然後轉身,佝僂著背,融入了遠處的暮色中。
宋昭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沒有追上去。
他知道,對陸沉來說,最好的歸宿,就是回到無人知曉的陰影裏。
他走上前,將一枚新鑄的、屬於父親程銳的警徽,輕輕按在紀念碑上那張八人合影的玻璃罩上,低聲說:“這次,是我們活著的人,替你們點的名。”
當晚,林晚乘最後一班飛機抵達喀什。
她帶來了一箱被精心修複的民國卷宗,這些是她在調查魏氏基金會曆史時發現的。
箱子的最上層,是一張泛黃的戶籍注銷證明。
姓名:陸靜姝。
注銷日期:1998年。
死亡原因一欄,用墨筆寫著五個觸目驚心的字:精神失常,自盡。
她是陸沉的母親。
林晚輕聲說:“他不是沒有家,二十年前的那場大火,燒掉的不僅是應急中心,還有他最後的念想。他把他的家,埋進了證據裏。”
一個月後,西部刑偵技術支援中心首期培訓班在喀什正式開課。
宋昭站在簡陋的講台前,台下是三十名來自牧區、礦區、邊境哨所的基層技術員。
他們眼神質樸,手上滿是常年勞作的繭子。
宋昭沒有講複雜的理論,而是打開一隻陳舊的鐵盒,取出一卷磁帶,上麵貼著手寫的標簽:“壬戌補錄08”。
他將磁帶放入一台老式錄音機。
按下播放鍵後,熟悉的沙啞聲音緩緩響起:“他們說這是演習,可我看見沈巍的人在搬屍體……我拍下來了……我不能讓證據睡過去,不能讓他們白死……”
錄音結束,教室裏一片死寂。
宋昭環視眾人,平靜地說:“從今天起,你們每個人,都是R08。這不是一個編號,這是一個承諾——隻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在乎痕跡,光,就永遠在最低處。”
下課後,宋昭收到了幾條消息。
沈硯遞交了申請,正式調入西部支援項目,從最基礎的後勤工作做起。
唐雨柔寄來了她親自修訂的最新版《物證不眠手冊》,扉頁上寫著“贈R08全體”。
陳硯則發來一張截圖:“周正聲死刑核準,沈巍引渡在即。”
宋昭站在辦公室窗前,看到林晚正在院子裏的臨時實驗室裏校準新到的光譜儀,夕陽的餘暉落在她白色的手套邊緣,鍍上一層溫暖的金色。
他摘下一直戴著的降噪耳機,這些天來,那種源於神經損傷的“殘響感知”已經近乎消退,指尖隻剩下溫熱的觸感。
他忽然笑了,是一種卸下所有重負後的輕鬆。
他轉身回到桌前,拿起筆,在嶄新的筆記本首頁,鄭重寫下:
“宋昭,今日簽到。”
窗外,一陣風穿過空曠的走廊,帶起輕微的回響,像一聲遲到了二十年的回應,清晰而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