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懲罰世界的“懲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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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司遙眼皮顫了顫,困倦讓她的眼神更顯朦朧。
過了片刻,她才輕輕“嗯”了一聲。
聲音很輕,像落在湖麵的一片雪,聽不出太多情緒。
它把芸司遙接回住處。
鄰居見他們時常一同出入,這天又撞見了,便笑著打趣:
“唉,真孝順啊,隔三差五把家裏長輩接來照料。我老了要是能有這麽貼心的小輩,怕是要燒高香咯。”
阿成的眉峰猛地一蹙,方才還平和的側臉線條瞬間冷硬了幾分。
“你說錯了。”它開口道。
聲音比尋常低了幾度。
鄰居愣了愣,張著嘴“啊”了一聲,沒反應過來。
阿成抓著芸司遙的輪椅把手,字字清晰,道:“這是我的愛人。”
鄰居臉上的笑容僵住,“愛、愛人?”
他眼神出現了短暫的空白,半晌沒說出話來。
芸司遙輕輕拍了拍輪椅扶手:“回家吧。”
阿成低頭看她,眼底那片深潭裏似乎漾起些微瀾,隻剩下某種執拗的專注。
進了門後,它又重複道:“你是我的愛人。”
“行了行了知道了,”芸司遙道:“你沒看到那人的眼神麽,估計又把你當成什麽倒貼富婆出賣色相的……”
阿成握住了她的手,道:“為什麽不能說?”
芸司遙:“我隻是覺得解釋起來很麻煩。”
阿成:“我不怕麻煩,以後你都可以交給我來解釋。”
芸司遙以前並不這樣。
她輕輕笑了笑。
阿成還不懂人類複雜的情緒,它看著芸司遙,隻覺得心口泛酸,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攥住。
“……我不想死。”它低聲說。
芸司遙沒聽清,隻是微微偏過頭。
實際上到了一定的年紀,不僅是聽力,她的視力也在逐步下降。
阿成握著她幹瘦的手,道:“我想死在你後麵,不要殺了我好不好。”
芸司遙這回聽清了。
她低頭看阿成,聲音緩慢道:“阿成,你恨我嗎?”
她又叫回了“阿成”這個名字。
這段時間芸司遙總是將兩個名字弄混。
阿成:“我不恨你。”
“我是人類,總會老,總會死的。”芸司遙忽然笑了,“……你就不怪我,當初差點殺了你麽?”
阿成很快道:“我也是人類,你對我做什麽,我都不怪你。”
芸司遙輕輕掙了掙手,沒掙開,便任由它握著,語氣淡淡的:“你若不恨,就不會把我想殺你的事記這麽久了。”
阿成張了張嘴,喉結滾動半天才擠出聲音:“我記著,不是因為恨。”
關於芸司遙的每一件事,它都記得非常清楚。
五十年,一萬八千二百六十三天。
芸司遙三餐吃了什麽,做了什麽,喜歡什麽,它都記得很清楚。
它望著她鬢角的銀絲,忽然低下頭,額頭抵著她的手背,像個怕被丟棄的孩子。
“我死了,就沒人記得這些了。沒人記得你愛吃什麽,討厭什麽,沒人記得你陰雨天腿會疼,要提前把暖水袋焐熱,沒人算著時間提醒你曬曬太陽,免得關節發僵。”
它說:“我怕我死了,其他人不能照顧好你,我怕你受一點委屈……所以我必須死在你後麵,等你安安穩穩地走了,我才能放心。”
芸司遙靜靜地看著它,目光落在它緊抿的唇上,緩緩道:“這是懲罰,還是獎勵?”
腦海中的係統並沒有回應她。
阿成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它眼裏浮起一絲茫然,卻還是篤定地說:“我是你的獎勵。”
“我不怕死,滄溟,”芸司遙道:“或許你該換一種想法,我死了,我們會在下一個世界相遇……”
阿成:“我知道你不怕。”
“可是我膽子很小的,”它睜著漆黑的眼睛,道:“我害怕你死,我想要你陪我久一點。”
“這不是對我的懲罰,”芸司遙的指尖輕輕落在它的眉骨上,“是對你的懲罰。”
阿成望著她渾濁卻依舊清冷的眼睛,抬起頭,輕輕吻了吻芸司遙的手腕。
“我是你的仿真男友,我的存在就是為了愛你,”它的聲音低沉有力,道:“所以懲罰也好,恩賜也罷,隻要是與你有關的,都是我該受的,該得的。這五十年,我很幸福。”
芸司遙望著它,眼神靜得宛如深冬的湖麵。
她的目光在阿成臉上停留了半晌。
從它微蹙的眉峰,到眼底那片毫不掩飾的執拗,再到緊抿的唇線。
她眨了眨眼,低下頭,目光落在它始終攥著的手上,語氣平淡:“你手裏抓著什麽,一路都沒鬆開過。”
阿成鬆開緊握的掌心。
一顆包裝樸素的薑糖。
阿成:“糖,隻有一顆,醫生說你不能經常吃,現在天氣轉涼了,很容易感冒發燒。”
芸司遙:“給我準備的嗎?”
阿成點頭。
芸司遙:“那剛剛為什麽一直不給我?”
“現在給你……”阿成說著,小心地剝開糖紙。
玻璃紙摩擦的輕響在安靜的屋裏格外清晰。
它捏著那顆琥珀色的糖塊,遞到她嘴邊。
芸司遙含著糖,生薑的辛辣直衝鼻腔,帶著點嗆人的衝勁。
但那股辣意沒持續太久,就被裹在外麵的蔗糖甜味慢慢壓了下去。
變成一種溫溫的、帶著點辛香的甜,在舌尖緩緩漾開。
她去浴室洗漱,卸下一身的疲憊。
阿成站在浴室門口,聽著裏麵傳來的水流聲。
芸司遙不需要它的幫助。
即使身體漸漸衰弱,她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阿成知道她的倔強,所以從不勉強,它隻會在門口等著她,裏麵有任何異動,它都能第一時間衝進去,處理所有的突發情況。
它總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做這些事。
像株沉默的樹,把所有的枝葉都伸向她,卻從不驚動她分毫。
浴室裏的水聲還在繼續。
阿成站在門口,胸腔裏的心髒不知出了什麽故障,正發出一陣尖銳的嗡鳴。
那震動順著血管蔓延開來,竟生出一種類似人類心絞痛的鈍痛,一下下碾過它的大腦。
它在痛苦什麽,就連自己也不知道。
可能是芸司遙要離開了吧。
阿成的臉開始扭曲。
走廊的燈光落在它臉上,能看見那片水漬順著下頜線往下淌,卻沒有一點聲音。
它就那樣站著,承受著心髒傳來的、不合邏輯的劇痛。
任由那些溫熱的液體模糊了視線。
明明知道自己是沒有淚腺的,可此刻,這具軀體卻在用最笨拙的方式,替它宣泄著無法言說的恐慌與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