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紫染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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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啟十五年五月,京城的風帶著沙塵味,吹得蘇微鬢邊的金步搖微微發顫。她站在硯微染坊京城分號的門楣下,看著夥計們將“海晏藍”的幌子掛起來,藍得透亮的布麵在灰撲撲的京城街道上,像塊剛從江南撈出來的翡翠。
    “蘇掌櫃,東宮的人來了!”夥計小李子跑進來,手裏捧著個描金漆盒,“說要驗‘海晏藍’的料子,若是合心意,就定下監國儀仗旗的活計。”
    蘇微打開漆盒,裏麵是塊東宮送來的白坯布,布角蓋著“東宮織造”的朱印。她示意學徒取來新調的“霞映紫”染液——這色是用西山紫草和江南蘇木合煮的,紫裏透著點金紅,像晚霞落在紫羅藤上,是她特意為東宮儀仗配的。
    “告訴東宮的公公,半個時辰後來取樣。”蘇微挽起袖子,將白坯布浸入染缸,指尖劃過水麵時,帶出串細密的泡,“讓他們看看,江南的染匠,不僅能染‘海晏藍’,更能染出壓得住京華的‘霞映紫’。”
    沈硯站在賬房窗邊,看著街對麵的“錦繡坊”——那是京城最大的染坊,掌櫃的是兵部尚書的遠親,昨日還派人來傳話,說“京城的染坊,輪不到江南來的野路子撒野”。他右手指節輕輕叩著窗欞,忽然道:“錦繡坊的‘茄皮紫’用的是鉛粉固色,傷布,更傷手。你這‘霞映紫’用蘇木水固色,正好打他們的臉。”
    蘇微攪動染液的手頓了頓,水麵映出她眼裏的光:“我不是來打臉的,是來讓京城人知道,好的染布,該是草木香,不是鉛粉味。”她從染缸裏撈出布,用清水漂洗時,紫得愈發溫潤,“你看這色,經得起洗,才經得起看。”
    半個時辰後,東宮的劉公公看著晾在竹竿上的“霞映紫”,撚著胡須讚道:“蘇掌櫃好手藝!這紫裏帶金,像極了禦花園的紫藤花,比錦繡坊的‘茄皮紫’活泛多了。”他從袖中取出張帖子,“三日後,太子殿下要親自來看‘海晏藍’的儀仗旗樣,蘇掌櫃可得用心。”
    蘇微接過帖子,指尖觸到燙金的“東宮”二字,忽然想起臨行前陳小姐繡的蘭草紋——她說“把江南的蘭草繡在旗角,讓京城人也看看咱們的根”。此刻握著帖子,倒覺得那蘭草的韌勁兒,正順著指尖往心裏鑽。
    三日後·東宮
    太子站在廊下,看著蘇微展開的“海晏藍”儀仗旗。旗麵闊三丈,藍得像片海,旗角用銀線繡著兩株蘭草,一株是沈墨當年刻在石窟的舊紋,一株是蘇微新創的抽芽樣式,交纏在一起,像段未了的故事。
    “這蘭草繡得好。”太子的指尖撫過銀線,“朕聽說,沈墨先生的暗線,如今都在你染坊做事?”
    蘇微心頭一凜,垂首道:“他們是染匠,隻懂染布,不懂別的。”她忽然抬頭,目光清亮,“就像這‘海晏藍’,隻知映著天,映著水,不懂朝堂的彎彎繞。”
    太子笑了,指著旗角的新蘭草:“但這新抽的芽,透著股勁兒。”他轉身對劉公公道,“就用硯微染坊的布,再加兩百匹‘霞映紫’,做太子詹事府的官袍。”
    走出東宮時,陽光正好,蘇微看著旗麵在風裏舒展,忽然覺得京城的風也沒那麽烈了。沈硯在馬車旁等她,手裏拿著支新的象牙筆,筆杆上刻著“京華”二字:“錦繡坊的掌櫃剛才派人來,說要跟咱們‘切磋’染技。”
    “切磋就切磋。”蘇微接過筆,指尖在“京華”二字上劃了劃,“我正想讓他們看看,‘敲花染’配‘霞映紫’,能有多好看。”
    五月十五·京城染匠會
    錦繡坊的院子裏擠滿了人,都是京城的染匠。王掌櫃站在台中央,手裏舉著塊“茄皮紫”的樣布,臉上帶著倨傲:“咱們京城的染法,講究的是‘沉得住色’,不像江南的,花裏胡哨。”
    蘇微走上台,將塊“敲花染”的“霞映紫”鋪開。布上用木槌敲出的冰裂紋裏,露出“海晏藍”的底色,紫與藍交錯,像夜空落了場星子雨:“王掌櫃可知,這‘敲花染’用的是揚州瓊花塢的技法,‘霞映紫’加了江南的梅雨水——染布講究的不是‘沉’,是‘活’,就像這裂紋裏的藍,藏著的是天地的氣。”
    人群裏爆發出叫好聲。有個老染匠擠上前,摸著布麵歎道:“多少年沒見過這麽透氣的紫了!王掌櫃的‘茄皮紫’硬邦邦的,哪有這色軟和?”
    王掌櫃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指著蘇微道:“你這布加了熒光草汁,算不得正經染法!”
    “熒光草汁是草木,怎麽不算正經?”蘇微從袖中取出染譜,“就像你加鉛粉,是毒,自然見不得光。”她將染譜遞給老染匠,“這是《硯微染譜》新篇,收錄了江南十二州的染法,分文不取,送各位做個念想。”
    染匠們哄搶著染譜,王掌櫃看著自己手裏的“茄皮紫”,像塊燒燙的烙鐵,再也舉不起來。
    傍晚·京城分號
    蘇微坐在賬房裏,給江南寫回信。信裏說“京城的染匠願意學‘敲花染’,已派三個學徒去揚州取染樣”,又說“東宮的儀仗旗開始繡了,陳妹妹的蘭草紋在京城很受歡迎”。
    沈硯走進來,手裏提著個食盒,裏麵是剛買的驢打滾,還帶著熱乎氣:“靖安從紹興來信,說烏桕染的‘霜白’被選為新科進士的袍料,聖上都誇‘這白裏有風骨’。”
    蘇微咬了口驢打滾,甜香混著染譜的墨味,竟格外合口。她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京城的晚霞正紅得發紫,像極了她染的“霞映紫”。
    “等儀仗旗做好了,咱們去趟西山。”蘇微忽然道,“聽說那裏的紫草能開成海,我想試試用紫草花染布,說不定能調出‘落霞紫’。”
    沈硯點頭,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好。再采些野菊,給你新調的‘秋波黃’做染料。”
    賬房的燈亮起來,照著攤開的染譜,新的空白頁上,蘇微寫下:“京城分號,傳‘敲花染’‘霞映紫’;秋,試染‘落霞紫’‘秋波黃’;冬,送江南染材入禦膳房,讓聖上嚐嚐草木的香。”
    筆尖落下時,窗外傳來夥計們的笑鬧聲,他們正學著“敲花染”,木槌敲在布上,發出咚咚的響,像在為這新的日子打節拍。
    蘇微知道,京城的路不比江南好走,王掌櫃的暗箭、官場的門道,都藏在看似平靜的染缸裏。但她不怕了。
    因為她的染坊帶著江南的草木氣,她的手藝藏著江南的韌勁,她的筆杆上刻著“京華”,心裏卻裝著整個江南的春與秋。
    就像這“霞映紫”,紫得沉,卻透著金紅的暖,既壓得住京華的風,也藏得住江南的光。
    屬於硯微染坊的故事,早已越過長江,在京城的染缸裏,開始了新的染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