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婚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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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吳先生,您看這套房子,”房產中介小哥口沫橫飛,指著宣傳冊上一張P得有些失真的效果圖,臉上洋溢著一種標準化充滿了感染力的熱情。
“我們這個‘翰林書苑’,主打的就是一個高端!品質!您想啊,南臨長江,北靠大學城,這風水,這地段,妥妥的‘龍脈’之上!您孩子以後上學,都不用出小區,直接就贏在起跑線上了!”
他頓了頓喝了口水,又指著圖上一片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綠色區域,繼續用一種更加神秘的語氣說道:“而且我們小區,綠化率高達百分之四十!自帶一個兩千平的中央湖景公園!每天推開窗,那呼吸的都是負氧離子!別人是住在小區裏,您是住在天然氧吧裏!這生活品質,一下就跟別人拉開差距了!”
吳桐坐在那張軟得有些過分的皮質沙發上,手裏端著一杯已經涼掉的、沒什麽味道的茶水,聽著中介小哥這番激情澎湃的演說,隻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風信子就坐在他的身旁,腰背挺得筆直,手裏還拿著一個小小的筆記本。她今天穿了一件很簡單的白色T恤和牛仔短褲,看起來就像個普普通通的、陪男朋友來看房子的女大學生。但她那副過於認真的神情,和她時不時在筆記本上“唰唰”記錄著什麽的樣子,還是讓她顯得和周圍格格不入。
“那個,”風信子忽然舉起了手,像個在課堂上積極提問的好學生,打斷了中介小哥的滔滔不絕。她那雙清澈的紅色眼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宣傳冊,聲音不大卻異常的清晰,“我想請問一下。你剛才說的那個‘兩千平的中央湖景公園’,根據這張附帶的比例尺進行初步測算,其實際麵積大約在三百五十平米左右,其中水域麵積,也就是你們所說的‘湖景’,不超過五十平米。請問,這中間那一千六百五十平米的誤差,是用來做什麽的?”
中介小哥臉上的笑容,在聽到這番話的瞬間,凝固了。他有些卡殼地呃了一聲,顯然是沒料到會遇到如此較真的客戶。
“還有,”風信子完全沒有理會他的尷尬,繼續用她那平直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語調追問道,“你們這個宣傳冊上,隻標注了公攤麵積和套內麵積。我想知道,這棟樓的承重牆,采用的是哪種標號的混凝土?鋼筋的直徑是多少?以及,這片區域在過去五十年裏,發生三級以上地震的頻率是多少?我想根據這些數據,建立一個簡單的力學模型,來計算一下它的實際抗震等級和使用年限。”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被抽空了。中介小哥張著嘴,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看著眼前這個長相甜美得像個洋娃娃,說出的話卻比工程監理還要硬核的女孩,隻覺得自己從業三年來所積累的所有話術和經驗,在這一刻,都化為了泡影。
在從中介門店裏逃出來之後,太陽明晃晃地照在身上,有些發燙。吳桐牽著風信子的手,走在人行道上,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我的大小姐,你饒了人家吧。”
“可是,我說的都是實話啊。”風信子有些委屈地跟在他身邊,另一隻手還抱著那個記得滿滿當當的小筆記本,“買房子,是重要的人生決策。根據我從網上學習的資料,必須從地段、質量、價格、升值空間等多個維度進行綜合評估。我隻是在進行最基礎的數據采集工作而已。那個中介,很不專業,很多核心數據都提供不出來。”
“行行行,你專業,你最專業。”他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隻覺得心裏那點因為高昂房價而產生的焦慮,都被她這副可愛的模樣給衝散了,“那我們專業的風信子小姐,經過你剛才的一番嚴謹分析,得出了什麽結論啊?”
風信子立刻停下腳步,將那個小筆記本攤開,指著上麵一串普通人根本看不懂的、她自己發明的符號和公式,一臉嚴肅地匯報道:“結論就是,我們剛才看的那十幾個樓盤,全部都是‘智商稅’。它們的性價比,遠遠低於我們自己蓋一棟房子的成本。所以,我建議,我們可以買一塊地皮,然後,我來出設計圖,我們自己蓋。這樣最劃算。”
他聽著這番異想天開的結論,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最終,在吳桐苦口婆心地,向她解釋了整整一個小時,關於在大陸地區的城市裏,個人是無法隨便買地皮自己蓋房子的這個殘酷現實之後,他們終於還是放棄了“自建房”這個偉大的計劃,並在下午剩下的時間裏,用最傳統、最樸實的方式,敲定了一套位於二環邊上,交通便利,配套齊全的二手房。
房子的事情塵埃落定,接下來,就是另一件同樣重要,也同樣甜蜜的任務——選婚紗。
走進那家裝修得如同夢幻宮殿般的婚紗店時,風信子又一次進入了那種“數據采集”的專注模式。她對那些掛在櫥窗裏的、點綴著蕾絲和碎鑽的、看起來美輪美奐的婚紗,並沒有表現出太多普通女孩該有的興奮。
她隻是伸出手好奇地摸了摸一件婚紗那層層疊疊的裙擺,然後轉過頭,小聲地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他。
“吳桐,這些布料,看起來好不結實的樣子。如果遇到強風,或者不小心掛在什麽尖銳的物體上,是不是很容易就會破損?我覺得,婚紗作為一種隻在特定場合穿著一次的、具有紀念意義的服裝,它的首要性能指標,應該是耐用性和抗拉扯強度。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覺得用製作降落傘的尼龍布料,可能會是更好的選擇。”
他真的快要對自己這個一點審美都沒有的女朋友無語了。
“不,風信子,你聽我說。”吳桐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直跳,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像一個即將崩潰的咆哮體講師,“婚紗,它和降落傘,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它的主要功能,不是為了讓你在遇到火災或者地震的時候,能從三十層的高樓上安全無恙地跳下來,而是為了讓你在走向我的那一天,看起來像個仙女,懂嗎?是仙女,不是什麽武裝到牙齒的女特種兵!”
他指著一件掛在櫥窗裏、點綴著無數細小珍珠和蕾絲的、看起來仙氣飄飄的婚紗,試圖用最直觀的方式,向她灌輸一點基礎的人類審美。
“可是,”風信子伸出手指,戳了戳那件婚紗薄如蟬翼的紗質裙擺,然後回過頭,用一種極其認真的、充滿了求知欲的紅色眼眸望著他,“在我看來,真正的美,應該是在保證其結構穩定性和物理防禦力的前提下,再進行藝術性的點綴。比如,我們可以在你說的這種尼龍布料上,繡上很多很多藍色的風信子花。這樣既結實,又好看。”
“打住!停!”吳桐覺得再說下去,他可能就要被這個小怪物說服,然後真的去聯係降落傘生產廠家,為她定製一件防彈防火防撕扯的“軍用級”婚紗了。
他牽著她的手,把她從那排掛滿了“不結實”的婚紗前拉開,帶到了一旁的休息區,讓她坐在一張柔軟的、天鵝絨的沙發上。他覺得他有必要,和她進行一場關於“到底什麽是好看”深入的、嚴肅的探討。
“好好好,你說的都對,我們先不討論布料的問題。”他讓自己與她平視,語氣放緩循循善誘,“那你告訴我,在你看來,什麽樣的東西,是‘好看’的?”
風信子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指,輕輕地點了點他的鼻尖。
“你啊。”
她的回答,是那麽的理所當然,那麽的純粹,像一道最簡單的、卻又無解的公式。
“我……我不是東西我是說,除了我之外!”吳桐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發燙,他有些狼狽地抓了抓頭發,試圖把這個跑偏了的話題拉回來,“比如,一件衣服,一朵花,或者別的什麽,在你看來,判斷它好不好看的標準,到底是什麽?”
風信子歪著頭,似乎在很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她那雙紅色的眼眸裏,閃爍著邏輯運算時特有的、清澈的光芒。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口,用一種同樣認真的語氣回答道:
“標準就是,它有沒有被你觸碰過。”
“比如,”她指了指自己懷裏一直抱著不撒手的、那個眼神喪氣的叉眼睛兔子玩偶,“這個。根據三維建模和結構分析,它的兩隻眼睛是不對稱的,縫合處的走線也很粗糙,裏麵的填充棉分布得也極不均勻,從任何一個人類工業設計的角度來看,它都是一個次品。”
“但是,”她說著,將那個兔子玩偶抱得更緊了一些,臉上露出了一種近乎神聖的、無比珍重的表情,“你的手觸碰過它。你把它從那個冰冷的鐵盒子裏拿出來,然後交給了我。所以從那一刻開始,它就被賦予了你的烙印。於是,它就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獨一無二的兔子玩偶。任何一個比它更貴、更精致、更完美的玩偶,在我這裏,都無法與之相比。”
他安靜地聽著,聽著她用那套獨特的、冰冷的怪物邏輯,說著全世界最動人、最溫暖的情話。他隻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泡在了一罐溫熱的、甜得發膩的蜜糖裏,軟得一塌糊塗。
他還能說什麽呢?他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最終,這場關於“審美”的探討,以吳桐的徹底敗北而告終。他認命般地站起身,自己一個人,走進了那片由白色蕾絲和輕紗構成的、夢幻的海洋裏。他放棄了所有試圖說服她的企圖,決定親自為他這個審美觀已經徹底長歪了的小怪物,挑選一件他認為最適合她的婚紗。
他選了一件款式很簡潔的、一字肩的魚尾婚紗。沒有過多繁複的蕾絲和沉重的裙擺,隻是用帶著珍珠般光澤的絲緞,勾勒出最流暢、最優雅的線條。他覺得,隻有這樣最純粹的設計,才最配得上他那同樣純粹的、獨一無二的風信子。
“去試試吧。”
他將那件婚紗交到她的手裏。
當試衣間的門簾再次被拉開時,整個世界,仿佛都在那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她就站在那裏,站在一片被午後陽光照得溫暖而又明亮的金色光塵裏。那件純白的、泛著柔和光澤的絲緞婚紗,完美地包裹著她那纖細而又曲線玲瓏的身體,像月光為她量身定做的第二層肌膚。一字肩的設計,將她那漂亮的鎖骨和圓潤的肩線,毫無保留地展露了出來。裙擺像魚的尾巴一樣,優雅地、輕輕地拖曳在身後。
她有些不習慣地提了提裙擺,然後抬起頭,向他望了過來。臉上帶著一絲小小的、不確定的羞澀。
那一刻吳桐感覺自己的呼吸,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喉嚨有些幹,心髒在沉寂了片刻之後,又開始瘋狂地、失控地跳動了起來。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那麽傻傻地、呆呆地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