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婚禮發生在一個離市區很遠的、租來的白色小教堂裏。
    陽光透過教堂那扇巨大的、繪著彩色玻璃的玫瑰花窗灑在地板上，投下了一片斑駁陸離的、安靜的光暈。空氣裏有百合與風信子混合在一起、淡淡的清甜香氣。
    這裏沒有賓客，沒有喧鬧的祝福，甚至沒有一本具備法律效力的結婚證書。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風信子就站在那片彩色的光暈裏，穿著他親手為她挑選的那件、簡潔的魚尾婚紗。長長的頭紗垂下來，像一片被月光凝固住的、輕柔的瀑布。她那雙總是盛著星光的紅色眼眸，正安靜地望著麵前的吳桐。
    教堂的第一排長椅上，坐著另外兩位，也是僅有的兩位“賓客”。
    偽人父親吳大勇同誌，今天穿了一身他自認為最隆重、最體麵的黑色西裝，還打了一個歪歪扭扭的紅色領結。
    而穿著一身粉色花童裙的雪兒，則安安靜靜地坐在他的旁邊。她懷裏抱著一個小小的花籃，裏麵鋪滿了藍色的風信子花瓣。她隻是用她那雙漆黑的、深不見底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前方，那對即將成為她真正意義上父母的人。
    站在他們麵前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的、看起來很和藹的老神父。他是吳桐花錢請來隻負責走個過場，念一念那些約定俗成的、充滿了祝福意味的台詞。
    “那麽現在，”老神父合上手裏的《聖經》，用一種溫和而又莊重的語調，微笑著看向麵前的年輕人，“吳桐先生，請您說出您的誓詞。”
    風信子看到，吳桐的身體，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明顯地僵硬了一下。他那隻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攥緊。他的嘴唇微微張了張，卻一個字也沒有發出來。
    他忘詞了。
    把他昨天晚上，對著鏡子背了一宿的、那些從網上抄來的、華麗而又深情的誓詞，忘得一幹二淨。
    教堂裏一片安靜，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清脆的鳥鳴聲。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了。風信子沒有催促，也沒有露出任何不耐煩的神色。她隻是安靜地、溫柔地望著他，那雙紅色的眼眸裏，帶著一種全然的、不容置疑的信任與安撫。她輕輕地用手不易察覺地，勾了勾他的小手指。
    似乎是感受到了那份來自指尖的、溫暖而又堅定的力量，吳桐終於深吸了一口氣。他放棄了所有試圖回憶起那些“標準答案”的努力，隻是抬起頭迎上了她的目光。
    “那個……”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緊張的、自嘲的笑意。
    “我我本來準備了一大段詞兒，真的。什麽海枯石爛，什麽日月為證，還有好多好多從那些很厲害的詩裏麵摘出來的句子。結果現在，站在這兒，看著你，我腦子裏就隻剩下一片空白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那副窘迫的樣子，和他身上那身筆挺的西裝，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可愛的反差。
    “我現在腦子裏，就隻剩下一些亂七八糟的畫麵。我還記得，你第一次穿著我那件大大的、洗得都快掉色的T恤，連怎麽吃飯都不知道的樣子。我還記得，你第一次給我跳舞，簡直是世上最美的舞蹈。我還記得，你第一次看電影，會因為裏麵的怪物設計不符合生物力學，而跟我進行一場非常嚴肅的學術探討……”
    他說著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那笑聲，驅散了空氣中最後一絲緊張，讓整個教堂，都充滿了溫馨的、回憶的味道。
    “我以前總覺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灘爛泥。又黑又臭，一輩子可能都見不到什麽光。直到有一天，你像一顆莫名其妙的、從天上掉下來的、亮晶晶的小石頭，吧唧一下就砸進了我這灘爛泥裏。”
    “是你，一點一點地，把我從那灘爛泥裏，給拽了出來。你讓我覺得，原來天是藍的，飯是香的，回家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你讓我覺得，原來像我這樣的人，也是可以被愛的，也是值得擁有幸福的。”
    “所以，”他望著她，那雙已經有些濕潤的、漆黑的眼眸裏，盛滿了前所未有的、鄭重而又溫柔的光芒，“我可能給不了你什麽海誓山盟，也說不出什麽動人的情話。我隻能把我剩下的、所有的、全部的人生，都給你。”
    “我會努力工作，讓你過上好日子。我會記住你所有喜歡吃的東西，和所有討厭的東西。我會陪你去看所有你想看的電影，哪怕你又會開始吐槽裏麵的特效。我會在你睡著的時候，偷偷給你蓋好被子。我會在我們吵架的時候，第一個跟你說對不起。”
    “我會用我這雙屬於人類的、會變老、會變得不再有力的手，牽著你，一直走下去。直到我再也走不動的那一天。”
    “所以，風信子，”他向前一步，用他那隻沒有拿戒指的手，輕輕地捧住了她的臉頰，“我愛你。”
    風信子安靜地看著他，看著他那雙因為激動和深情而變得濕潤的、漆黑的眼眸。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捧著她臉頰的那雙手，還在微微地顫抖。她甚至能聽到，他胸腔裏那顆屬於人類的、脆弱卻又無比堅定的心髒，正在為她而擂鼓般地跳動。
    她沒有去擦他眼角的濕潤，也沒有用更多華麗的辭藻去回應他的海誓山盟。她隻是微微地踮起腳尖，湊上前去，用自己那還帶著些許涼意的嘴唇，輕輕地溫柔地，印在了他那同樣在微微顫抖的唇上。
    這是一個安撫的、充滿了承諾意味的吻。
    然後她退開一點點，額頭輕輕地抵著他的額頭，那雙純淨的、不含一絲雜質的紅色眼眸，清晰地倒映著他有些狼狽，卻無比幸福的身影。
    “吳桐，”她的聲音很輕，像教堂裏拂過的、帶著花香的微風，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辯的、屬於怪物的偏執與篤定，“你剛才說的那些，我都記住了。”
    “但是，有一點，你說錯了。”
    她伸出那隻戴著鑽戒的手，用指腹輕輕地、憐愛地摩挲著他眼角那抹淡淡的紅。
    “你不會變老的。”
    “你的頭發，不會變白。你的後背，不會佝僂。你的手，也永遠不會變得沒有力氣，牽不住我。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擔心，有一天會走不動路，會把我一個人丟下。”
    她說著，嘴角緩緩地向上揚起了一個無比溫柔，卻又帶著一絲絲狡黠的、小惡魔般的弧度。
    “因為，無論是什麽，都不能把我們分開。就算是時間也不行。”
    這番溫柔而又偏執的回應，像一串串無法被現有邏輯所解析的神秘代碼，讓站在一旁，正準備進行下一流程的老神父，徹底地聽蒙了。
    老人手裏那本厚厚的《聖經》，因為震驚而沒拿穩，書頁嘩啦一下滑落了幾頁。他扶了扶自己的老花鏡，用一種看待天外來客般的、充滿了困惑與不解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對漂亮得有些不真實的新人，結結巴巴地開口了。
    “那個孩子，你在說什麽？人的生老病死，都是上帝的安排，我們怎麽可能……”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到一陣極其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恍惚。就像是午後打了個盹，猛地驚醒過來一樣。他眨了眨眼，有些迷茫地看了看自己手裏的《聖經》，又看了看麵前那對正含情脈脈對視著的璧人，腦子裏關於剛才那段對話的記憶，已經變得像一團被攪亂的毛線，模糊不清了。
    他隻記得，這個英俊的年輕人，說了一段非常感人的誓詞。而這個漂亮得像天使一樣的女孩，也回應了他同樣深情的承諾。嗯，沒錯，一定是這樣的。
    “咳咳！”老神父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重新將《聖經》翻到正確的那一頁，臉上又恢複了那種職業化的、和藹的微笑，“看來，兩位新人的感情，真是如磐石般堅定。那麽，現在，請新郎為新娘戴上象征著永恒之愛的戒指。”
    婚禮繼續。
    他不再猶豫，拿起那枚在燈光下閃爍著璀璨火彩的鑽戒，然後牽起她的左手，用一種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穩重、都要鄭重的姿態，將那枚象征著他們全新開始的戒指，緩緩地、堅定地套上了她那根纖細的、無名指的指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