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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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樓的運輸班,向來都是依照後院酒坊開出的訂單,向東京城內各家食肆酒樓運送酒水。
每送完一批,承運人負責人便需請對方掌櫃在訂單上簽字畫押,連同酒錢一並交回酒坊負責人老韓手中,最終由老韓匯總轉交石頭對賬。
沈明琪命石頭仔細核驗賬目,果然,送出酒水的數量與收回的銀錢分文不差,否則石頭早已察覺出異常才對。
石頭又特意找來芒哥,問他運送途中可曾察覺有什麽不尋常之處。
芒哥撓著頭想了好一會兒,說道:“都按單子上寫的送,該送多少、收多少銀兩,從沒出過錯。”
石頭正自沉吟,卻聽芒哥猶豫著再次開口:
“不過……有件事不知算不算異常。”
石頭立刻抬頭:“你說,無論多小的事,但說無妨。”
芒哥道:“有幾回,幾家掌櫃簽收時都嘀咕,說訂單上留的空白是不是太多了些。我也向老韓提過,可每次剛處理好一家,另一家的單子又變成那樣。好在不是固定一家,倒像是咱們時不時改個寫法似的。”
石頭緊鎖眉頭,重新翻看那疊單據。
初看時並未察覺芒哥所說的異常,但他不敢大意,又逐張仔細驗看。
最近一兩個月的單據中,有幾張墨跡深淺略有差異,筆鋒走勢也微妙的生硬了些許,像是分次補寫而成。
若不細辨,幾乎難以察覺這精心掩飾的破綻。
入夜後,樊樓關了門,石頭特意留到最後,快步找到沈明琪,將這一發現低聲告知。
沈明琪指節輕叩桌麵,沉吟道:“今日也有熟客提及,師語樓雖開始售酒,酒味卻偏淡,皆是些口感柔和、釀造期短的品類。”
石頭一怔:“東家的意思是?”
沈明琪唇角浮起一絲看透真相的冷笑:“這說明,她並非直接取得現成酒水,而是有了酒曲,正在暗中自釀。”
石頭陡然醒悟,道:“師語樓竟能自製酒曲?”
“不可能。”沈明琪斬釘截鐵地搖頭。
“製曲工藝繁複,耗時極長,極易暴露。她絕無可能悄無聲息地迅速釀出酒來。”
她眼神銳利地看向石頭:“那酒曲,必是現成的。”
石頭腦中靈光一閃,壓低聲音道:“如此說來,是她從樊樓酒坊暗中取得酒曲,私自偷釀。而我們樊樓的酒坊那邊……便做假賬,將短少的酒曲偽稱已釀成酒售出,以此平賬?”
沈明琪緩緩點頭。
石頭先是一怔,隨即竟低低地笑出聲來。
那笑聲裏並無歡愉,反倒摻著幾分冰冷的譏嘲。
“真是膽大包天。”他搖著頭,語氣陡然一沉,“她莫非忘了,酒曲之重,關乎國策?”
自朝廷施行‘榷酒製度’那日起,便設了都曲院專門來管理酒曲的售賣,嚴厲禁止民間私釀。
凡觸此律者,將麵臨極其嚴厲的懲罰。
抄沒家財、搗毀器具不過是開端,輕則杖刑,重則流放千裏,就是掉腦袋也是可能的。
師師自以為這番安排天衣無縫,事實上也算是頗為周到,若非那日孫掌櫃求上門來,恐怕沈明琪還被蒙在鼓裏。
翌日清晨,芒哥照例從老韓手中接過運酒單子。
晨光熹微中,他卻不似往日般匆忙出發,而是倚在酒坊門邊,就著初升的日頭,將每張單據細細查驗一番。
當他的指尖停在一張留白較多的單子上時,眼神微微一動。
他狀若無事地折好所有單據,借口要去喝口水去,悄悄尋到了正在大堂的石頭。
石頭聽得動靜,卻不抬頭,手中毛筆仍在賬冊上流暢地書寫。
芒哥將那張單子輕輕推到他麵前,二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石頭取過新紙,筆走龍蛇,不多時便重新寫了一張,將留白處填得密不透風。
墨跡未幹,芒哥輕輕吹了吹,將新單子揣入懷中,轉身時衣袂帶起一陣微風。
送酒歸來已是午後,芒哥如常將單據和錢銀交還給老韓。
老韓接過那疊單子,略過銀錢不清點,反倒就著窗邊的光亮,一張張仔細查看起來。
“這張,”老韓抽出一張單子,眉頭蹙成川字,“似乎不是老夫手筆?”
芒哥咧嘴一笑,順手抹了把額上的汗:“今日去醉仙樓送酒時,恰逢東家親自點收。他說這單子留白太多,容易被人添改,當場就命賬房重新謄寫了一份。我想著內容不差,銀錢也無誤,自然就依了。畢竟付錢的是大爺嘛。”
老韓撚著胡須沉吟不語,目光仍在單子上流連。
這時珠簾輕響,石頭踱步進來,一身青衫顯得格外清爽。
“可巧看見芒哥回來,我就順道過來一趟。”石頭笑容溫潤,聲音如春風拂麵,“這幾日賬務繁忙,我想著先把送酒的賬目理清。明後日的結算恐怕得推遲兩日,實在是抽不開身。”
老韓聞言,急忙將手中的單據盡數遞給石頭,語氣略顯急促:“芒哥剛交上來,還沒顧上清點銀錢呢。”
“無妨,現在核對便是。”石頭走到酒坊的櫃台前,指尖輕撥算盤珠璣,清脆的聲響在酒坊裏回蕩。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他抬頭笑道:“數目都對得上,辛苦芒哥了。”
芒哥拱手告辭,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外。
石頭轉而看向老韓,笑容依舊溫和:“順便把每日酒曲使用數量的記錄冊子也取來吧,我一並查看了。”
老韓一怔,取了冊子來,遲疑道:“這冊子向來是月底才查,今日還不是……”
“年關將近,提前自查一番總是好的。”
石頭接過冊子,頁頁翻動間語氣輕緩:“免得年底東家查賬時出了紕漏,你我都不好交代。”
冊頁翻動的沙沙聲在寂靜的酒坊裏格外清晰。
老韓站在一旁,不自覺地搓著手指,目光隨著石頭的指尖移動。
直到石頭合上冊子點頭說道:“酒曲用量與釀出、送出的酒水數量都對得上”。
他才暗自鬆了口氣。
石頭將冊子遞還,帶著送酒的單據和銀錢轉身離去。
珠簾晃動間漏進一縷陽光,正好照在老韓花白的鬢角上。
他望著簾子停止擺動,這才真正放鬆下來,抬手拭了拭額角並不存在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