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潛龍在淵 第九章 防疫義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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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諫議大夫劉陶!
    他幾步走到榻前,無視了旁邊如同鐵塔般的甲士,對著掙紮欲起的劉珩深深一揖,腰彎得很低:“小侯爺!陶蒙冤囹圄,本已抱必死之心。若非侯爺以宗室之尊,不顧己身,於禦前據理力爭,拚死相救,更將《要略》之功歸於陶身,陶此刻已是塚中枯骨!此等再造之恩,恩同父母,陶……銘感五內,沒齒難忘!”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真摯無比。
    劉珩看著眼前這位在曆史上留下剛直之名、最終卻憤而自殺的忠臣,看著他憔悴麵容上真摯的感激和眼底那份未熄的火焰,心中也是感慨萬千。
    他強撐著想要還禮:“劉公……言重了!快快請起!小子……小子隻是做了該做之事……當不得如此大禮……”
    動作間,後背又是一陣劇痛襲來,讓他額頭冷汗涔涔。
    劉陶連忙上前一步,輕輕按住劉珩的肩膀,觸手處隻覺得少年肩膀單薄,心中更添幾分憐惜與愧疚:“小侯爺切莫亂動!您傷勢沉重,當安心靜養!”
    他在榻邊坐下,歎息道:“若非為了救老夫,小侯爺何至於遭此杖笞之苦……陶……心中實在難安!”
    “劉公,”
    劉珩緩過一口氣,他壓低聲音,開門見山:“救命之恩,容後再敘。眼下防疫之事,迫在眉睫!小子在殿前胡言亂語,僥幸得陛下允準,但真正的擔子,全壓在劉公肩上!方才聽景伯言,劉公……似乎遇到了難處?”
    他目光掃了一眼旁邊的甲士,意思不言而喻。
    劉陶何等人物,立刻明白劉珩的意思。他臉上感激之色稍斂,換上凝重,也壓低了聲音:“小侯爺明鑒!陛下雖命我總領,太醫署協同,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防疫所需,草藥、石灰、布帛、錢糧……樁樁件件,皆需少府調撥支應!可老夫今日持陛下詔令前往少府交涉……”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苦澀和無奈:“少府丞言,府庫空虛,各處支應浩繁,一時難以籌措!所需物資,需層層上報,詳細核計,再……再行定奪!言語雖恭敬,推諉之意,昭然若揭!這分明是……有人從中作梗,故意拖延掣肘!長此以往,詔令空懸,萬民待斃啊!”
    少府那些閹宦爪牙的嘴臉,他看得清清楚楚,就是拖!拖到瘟疫徹底失控,拖到他劉陶辦事不力,拖到陛下收回成命!
    劉珩眼神一冷。果然!張讓的反擊來了!這老閹狗不敢明著抗旨,就用“府庫空虛”、“層層上報”這種官僚主義的老油條手段來拖!
    拖死劉陶,拖死防疫,也拖死自己這個所謂的“副貳”!時間,就是人命!每拖一天,不知多少百姓要倒在瘟疫之下!
    “府庫空虛?”
    劉珩嘴角扯起一個難看的笑容,帶著嘲諷:“怕是都‘充實’到某些人的私庫裏去了吧?劉公,少府這條路,暫時怕是走不通了。陛下的詔令裏,不是還有‘以獻抵賦役’,‘以功換匾額’這兩條嗎?”
    劉陶眼睛一亮:“小侯爺的意思是……繞過少府,直接從地方和民間著手?”
    “對!”
    劉珩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他少府不是‘空虛’嗎?不是要‘核計’嗎?好!讓他慢慢核計去!劉公,您立刻以總領防疫大臣的身份,行文各州郡!把陛下詔令的核心——獻物資抵賦役、應征召免賦役、捐錢糧換匾額——用最直白、最煽動人心的話語寫出來!重點強調,這是在陛下仁德,給萬民的活命之恩!讓各郡守、國相、縣令,立刻張榜曉諭治下所有百姓、富戶、鄉紳、商賈,尤其是那些囤積居奇的糧商藥商!告訴他們,活命的機會來了!朝廷不白要他們的東西,給他們抵賦役!給他們光宗耀祖的匾額!”
    劉陶聽得連連點頭,這確實是釜底抽薪之策!但隨即又皺眉:“此法甚好!可……文書傳遞,地方執行,也需要時間。而且,地方官吏,未必人人盡心,甚至……恐怕也有不少是張讓一黨……”
    “時間不等人!”
    劉珩打斷他,眼中閃過決斷:“文書要快!同時,劉公,洛陽!洛陽才是根本!我們就在這洛陽城,先撕開一個口子!做給天下人看!”
    “洛陽?”劉陶疑惑。
    劉珩的目光轉向一直守在旁邊的景伯:“景伯!”
    “老奴在!”景伯渾身一凜,下意識地挺直了佝僂的背。
    “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來洛陽前,咱們陽武侯府在洛陽城西,靠近金市的地方,是不是還有一處空著的舊宅院?地方不小?”
    劉珩的記憶碎片裏,似乎有原主父親提過的這麽一嘴。
    景伯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如搗蒜:“對對對!侯爺您記起來了?是有這麽一處產業!是當年老侯爺在時置辦的,地方不小,前後三進,還有個不小的後院!隻是位置稍偏,離金市還有段距離,又多年無人居住,有些破敗了……”
    “破敗不怕!地方大就行!”
    劉珩眼中精光爆射:“景伯,你現在就去!拿我的印信,立刻把那宅子給我收拾出來!不需要多好,把能住人的地方騰出來,院子給我平整幹淨!再拿著我的名帖,去找金市那些被張讓他們壓得喘不過氣的藥商、布商、石灰商!告訴他們,陽武侯劉珩和諫議大夫劉陶奉旨防疫,要在城西設立第一個‘防疫義所’!現在需要大量草藥、生石灰、烈酒、幹淨布匹!有多少要多少!告訴他們,東西送到城西舊宅,當場登記造冊,立發憑據!憑此據,可抵算他們名下鋪麵今歲部分市稅、更賦!若有富商願意捐輸錢糧,一並登記,貢獻最多的十家,劉公與我聯名上書,請賜‘良善之家’匾額!”
    劉珩一口氣說完,喘息急促,臉色更白了幾分:“景伯!告訴他們,這是陛下詔令!是救命也是發財的機會!最重要的,是能給他們這些商賈之家積攢陰德,先到先得!晚了……這抵稅的份額可就沒了!”
    景伯聽得目瞪口呆,他從未想過自家這位從小錦衣玉食、性子有些暴戾,還喜歡毆打下人的小侯爺,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後,竟變得如此……如此不一樣!
    這簡直是在張讓眼皮子底下另起爐灶,虎口奪食啊!但看著劉珩那灼灼的目光和一旁劉陶若有所思後漸漸亮起的眼神,一股久違的熱血猛地衝上老頭的心頭!
    “諾!侯爺放心!老奴……老奴拚了這條老命,也把這事給您辦成!”
    景伯猛地一挺佝僂的腰,渾濁的老眼裏爆發出驚人的神采,仿佛年輕了十歲!他對著劉陶也行了一禮,轉身就往外衝。
    “你慢點,不用你拚命……”
    榻邊那甲士冰冷的眼神終於有了一絲波動,深深看了劉珩一眼。
    劉陶看著景伯風風火火衝出去的背影,又看向榻上臉色蒼白卻眼神如刀的劉珩,心中翻江倒海!這小侯爺……哪裏像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宗親?此子,當為我大漢幼麟!
    膽大!心細!出手狠辣!直接繞過少府,用抵稅和虛名做誘餌,在張讓的勢力範圍(金市商賈)裏搶物資!
    “小侯爺……此計……甚險!”
    劉陶沉聲道,帶著憂慮:“恐徹底激怒張讓!且那宅院……”
    “險?”
    劉珩扯了扯嘴角,牽扯出一抹狠色:“劉公,咱們現在還有退路嗎?少府掐著脖子,地方上等著看,瘟疫可不會等!要麽坐以待斃,看著百姓死絕,然後被張讓扣個‘辦事不力’的帽子弄死!要麽……就他娘的豁出去,撕開一條血路!城西那宅子,是我劉珩的私產!我用自己的地方,用自己的名頭,按陛下的詔令征集物資,合理合法!他張讓敢明著派人來搶?他敢砸陛下的招牌?”
    他喘了口氣,目光灼灼地盯著劉陶:“劉公,您是總領!您需要做的,就是立刻行文太醫署,征調所有通曉防疫、願意效力的醫工!再以您的名義,向洛陽城內外的良善富戶、有識之士發出倡議,號召他們捐輸錢糧人手,共抗時疫!把聲勢造起來!讓所有人都知道,陛下有詔,劉大夫在行動!我們這邊東西一到,人手一聚,您立刻就去現場!坐鎮指揮!讓全洛陽的人都看著!隻要咱們這邊一動起來,成了樣子,那些觀望的地方官,那些被張讓壓著的商賈,自然會聞風而動!”
    劉陶看著劉珩,看著他眼中那股決絕和洞穿時局的狠辣,胸中那股在獄中幾乎被磨滅的豪氣,被徹底點燃了!是啊,退無可退,唯有一搏!
    “好!”
    劉陶猛地站起身,憔悴的臉上煥發出一種剛毅的神采:“就依小侯爺之計!老夫這就去辦!太醫署那邊,老夫還有些故舊可用!至於倡議……”
    他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老夫這張臉,這張嘴,在洛陽士林清流之中,多少還有幾分薄麵!老夫親自去‘請’!”
    他對著劉珩再次鄭重一揖:“伯玉小侯爺安心養傷!外麵的事,交給老夫!這第一把火,老夫定要把它燒得旺旺的!”
    說完,劉陶不再耽擱,轉身大步離去,步伐雖因虛弱而有些踉蹌,背影卻挺得筆直,帶著一股一去不返的決然。
    看著劉陶消失的背影,劉珩緊繃的心弦才稍稍一鬆,巨大的疲憊和劇痛瞬間將他淹沒。他癱軟在榻上,大口喘著粗氣,後背的傷口似乎又在滲血。他娘的……真是累死老子了!
    ……
    洛陽西城,靠近城牆根的地方,一處明顯荒廢了許久的宅邸前,此刻卻反常地熱鬧起來。
    景伯佝僂著腰,卻像一根釘子般牢牢釘在宅院大門前。他身後,幾個臨時從街上雇來的力夫,正揮汗如雨地清理著門前的雜草和堆積的雜物。
    “都麻利點!侯爺有令,天黑之前,前院和後院空地必須清理出來!”
    景伯的聲音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威嚴,他手裏緊緊攥著一卷蓋有陽武侯印的帛書和劉珩的名帖,像握著尚方寶劍。
    幾個力夫不敢怠慢,幹得更起勁了。
    很快,景伯的出現和他那番“奉旨防疫”、“征集物資”、“憑據抵稅”的吆喝,像一塊巨石投入了看似平靜的金市商賈圈子裏,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最先聞風而來的,是幾個在金市邊緣掙紮的小藥商。他們本就被大商行和背後有宦官背景的豪商壓得喘不過氣,瘟疫一來,更是被強行壓價收購藥材,苦不堪言。此刻聽到“抵稅”二字,眼睛都紅了。
    “老丈!您說的可是真的?陽武侯和劉大夫真能做主?憑這憑據就能抵稅?”
    一個滿臉愁苦的中年藥商擠到景伯麵前,聲音顫抖著問,手裏緊緊抱著幾包還算不錯的藥材。
    景伯挺直了佝僂的背,將手中的帛書和名帖高高舉起,聲音洪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底氣:“千真萬確!陛下詔令在此!陽武侯劉珩、諫議大夫劉陶奉旨總領防疫!凡獻防疫所需物資者,憑郡縣所發憑據,抵算賦役!此乃皇恩浩蕩!爾等獻藥活命,乃是行善積德,更是響應陛下號召!侯爺說了,當場登記,立發憑據!絕不拖欠!”
    他指著旁邊一個臨時搬來的破桌子,一個識字的落魄老儒生正襟危坐,麵前擺著筆墨和一卷空白的竹簡:“看到沒?王先生在此登記!東西拿來,姓名、籍貫、所獻何物、數量幾何,當場寫給你!蓋上侯爺的私印和劉大夫的臨時簽押!童叟無欺!”
    那小藥商看著那簡陋卻異常正式的登記場麵,又看看景伯手中那象征著宗室身份的侯府名帖,一咬牙:“好!我信侯爺和劉大夫!這些藥材您收著,隨後讓鋪子裏的夥計再送些來。”
    他麻利地把藥材放在旁邊臨時鋪開的草席上。
    “好!王先生,給這位掌櫃記上!”
    景伯大聲道,臉上露出喜色。
    有了第一個吃螃蟹的,後麵觀望的小商販、甚至一些中等商戶也按捺不住了。抵稅!這誘惑太大了!尤其是對那些被盤剝得快要活不下去的小商人來說,這就是救命稻草!
    而且,是響應陛下號召,是行善!名頭也好聽!更何況還有那陛下親賜的“良善之家”,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好物件,有這麽一塊匾,誰他娘的還敢說老子是賤流!
    “我鋪子裏有粗麻布!幹淨著呢!”
    “石灰!我這有生石灰!剛到的貨!”
    “老丈!我捐…我捐十石粟米!不要憑據!就求個名聲!劉大夫和侯爺給記個名就行!”
    一個穿著體麵些的糧店夥計擠進來喊道,顯然是得了東家的授意。
    一時間,城西這處破敗的宅邸門前,竟漸漸排起了長隊!各種草藥、布匹、石灰、烈酒、甚至少量的糧食,被源源不斷地送來。登記的老儒生手腕都寫酸了,力夫們忙著搬運清點,景伯嗓子都喊啞了,但精神卻異常亢奮,指揮若定。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向金市深處那些裝飾豪奢的大商行,也飛向了少府那高牆深院之內。
    少府衙署內。
    一個穿著少府屬官服飾、麵色白皙無須的中年人,正恭敬地向坐在上首、慢條斯理品著茶湯的少府丞匯報:“大人,城西那邊,陽武侯府的老奴打著奉旨防疫的旗號,正大肆征集物資,還許以抵稅……鬧騰得挺凶,不少小商戶都去了……”
    少府丞,正是張讓的心腹之一。他聞言,捏著茶碗蓋子的手微微一頓,嘴角勾起一絲陰冷的笑意:“哦?陽武侯?劉珩?還有那個剛出獄的劉陶?動作倒是挺快……用私產設點?用抵稅當誘餌?嗬嗬,好手段啊……這是在打咱們少府的臉呢。”
    他放下茶碗,慢悠悠地用絲巾擦了擦嘴角,眼神變得銳利如刀:“去,告訴那些在金市有份子的大掌櫃們……就說,有人壞了規矩,在金市的地界上,用朝廷的稅賦做買賣,挖少府的牆角……問問他們,還想不想在洛陽做生意了?”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再讓咱們的人……去城西看看。記住,隻是看看,看看那些登記造冊的憑據……是不是真的那麽‘合規’?看看那些義所……有沒有什麽……‘不合規矩’的地方?懂了嗎?”
    “屬下明白!”那屬官心領神會,躬身退下。
    少府丞重新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眼神望向城西的方向,充滿戲謔。
    小侯爺?劉陶?想玩?那就陪你們好好玩玩。看是你們的抵稅憑據硬,還是咱少府……不,是張常侍的刀子快!這第一把火……可別燒著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