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潛龍在淵 第八章 臣請釋劉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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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陽殿陷入一片死寂,皇帝和階下的兗兗諸公都像是被人用手扼住了喉嚨。
劉宏撚動扶手的手指僵著,臉上那點商賈式的精明算計被一種驚愕所取代。
分文不取?一紙詔令?用賦役和那勞什子“良善之家”的虛名去換救命的東西?這小子……莫不是被打壞了腦子?
張讓那張如同剝殼雞蛋的臉,此刻陰沉得能擰出水來,釜底抽薪!
這小王八蛋是要掘他們的根!那些低賤的糧商、藥商,那些地方上的豪強土鱉,一旦聞著“免賦役”和“陛下親賜匾額”的腥味兒,誰還肯老老實實把油水孝敬到他們中常侍府上?
尤其是那些囤著米糧藥材、等著發瘟疫橫財的狗東西,怕是第一個就要跳出來響應!此策若行,他們在各州郡的爪牙,根基都要被撬鬆!這哪裏是治疫?分明是刨他張讓的祖墳!
“荒謬絕倫!”
張讓的聲音率先響起,打破了殿內的沉寂!
他猛地轉向劉宏,深躬到底,姿態悲憤欲絕,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陛下!此子所言,悖逆倫常,動搖國本!賦役乃國之血脈,祖宗法度,豈能輕動?‘良善之家’匾額,乃彰表忠義、顯耀門楣之聖物,豈能濫賜於操持賤業的商賈、流汗出力的役夫?此等離經叛道之言,若行於天下,必致綱常崩壞,禮樂淪喪!地方官吏為求治疫之功,必爭相媚下,阿附商賈賤民,朝廷威儀何在?更遑論此子!”
他猛地直起身,狠狠指向搖搖欲墜的劉珩:“乳臭未幹,無官無職,僥幸獻上一份不知真假的方略,就敢妄議國策,代天子發號施令?此乃僭越!是謀逆!陛下,此等狂悖之徒,其心可誅,其言斷不可信啊!”
張讓這番話,字字誅心,句句都捅在劉宏最癢癢也最忌諱的地方——權力、規矩,還有他那不容侵犯的皇帝麵子。
劉宏臉上的驚愕迅速被狐疑和一絲被冒犯的慍怒取代。
對啊,這小子雖然說得天花亂墜,但他算個什麽東西?一個剛死了爹、自己都差點被打死的毛頭小子,就想借著朕的詔書去指揮地方官?這……這成何體統!朕的臉往哪擱?
司徒袁隗,這隻在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眼見火候差不多了,再不出聲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就要被張讓這閹狗攪黃了。
他一步踏出班列:“陛下!臣以為,陽武侯年少氣盛,獻策或有驚世駭俗之處,然其拳拳愛民之心,天地可鑒!值此大疫橫行、生靈塗炭之際,國庫空虛,正需不拘一格,行非常之法!以朝廷威信為引,以陛下仁德之名相召,調動萬民自救之力,實乃變通之良策,活命之善政!臣觀此策,雖有商榷之處,然其核心——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活民無數——實乃大善!”
他頓了頓,話鋒精準地轉向關鍵:“至於主持推行之人選……陽武侯獻策有功,其誌可嘉,然其年少且負重傷,確不宜親理繁劇實務,此乃老成持國之道也。”
袁隗目光掃過臉色鐵青的張讓,最後落在劉宏臉上:“陛下!諫議大夫劉陶,博學多才,通曉民政,更兼剛直不阿,心係社稷!其與陽武侯合著《避疫求生要略》乃此策根本!且劉大夫因直諫下獄,天下士民皆為之扼腕!若陛下赦其出獄,委以主持防疫之重任,一則人盡其才,二則彰顯陛下納諫如流、愛護忠良之聖德!三則……有劉大夫這等德高望重、經驗老道之臣總攬全局,陽武侯從旁參讚拾遺補缺,此策推行,方名正言順,事半功倍!如此,既全了朝廷體統,又能行此活民善政,豈非兩全其美?”
“老匹夫!”
張讓心中怒罵,袁隗這招太毒了!不僅肯定了劉珩那挖牆角的策略,堵死了他“僭越”的攻訐,更把那個該死的劉陶從詔獄裏硬生生抬了出來,還要推到主事的位置上!這簡直是往他心窩裏捅刀子!
他身後的幾個閹黨爪牙也麵露急色。
至於劉珩縱奴行凶,毆打天使的事,本就是張讓瞞著劉宏私自下的“陛下口諭”,隻要劉珩敢跟著幾個小太監入宮,免不了在中途“病逝”,陛下會去深究?
屆時給他一個“陽武侯感念陛下心切,抱病入宮,薨於中途”的名聲,至於陛下會不會再給他一個身後名,一個死了的侯爺,何惜給他一個追封?
問題是劉珩沒有奉“口諭”進宮,自己斷然不會蠢到主動提起一個假傳聖上口諭的罪過!
“臣,請釋劉陶以治大疫!”
劉珩不顧疼痛,猛然跪伏在地沉聲道。
劉宏撚動的手指又開始了,速度飛快,眼神在袁隗、張讓、劉珩之間來回掃視。袁隗的話給了他一個完美的台階,也撓到了他心裏的癢處——名聲!
赦免剛直的劉陶,任用他主持防疫,這“納諫”、“愛才”的名聲可比花錢買來的強多了!而且劉陶確實有本事,當年在京兆尹任上……雖然老是稱病,但能力是有的。
至於劉珩這侄兒……功勞分給劉陶,他落個獻策的名頭,也算給宗室長了臉,省得別人說他苛待親侄。關鍵是……不用花朕一個銅板!
這筆買賣……似乎不虧?
“嗯……”
劉宏拖長了調子,身體在禦座裏挪了挪,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仿佛剛才的劍拔弩張從未發生:“袁司徒老成謀國,言之有理。”
他瞥了一眼臉色難看的張讓,慢悠悠道:“張常侍所慮,亦是老成持重之言。這賦役減免的額度、‘良善之家’匾額頒發的標準,還有地方官吏如何核查……嗯,這些細則,確需仔細斟酌,不可輕忽。”
他目光轉向劉珩:“伯玉啊,你年紀輕,有這份心是好的。這具體操辦嘛……”
他拖了個長音,顯然不打算讓劉珩沾手實權:“就按袁司徒說的,劉陶,他是有才幹的。傳旨:即釋諫議大夫劉陶出獄,官複原職!著其總領此次防疫事宜,太醫署協同辦理。所需詔令細則,由劉陶會同相關府署,三日內擬出條陳,報朕禦覽。”
他頓了一下,像是想起什麽,又加了一句:“陽武侯劉珩,獻策有功,心係社稷……嗯,就命你為劉陶副貳,襄助辦理防疫事務吧。年輕人嘛,多跟劉大夫學學。”
“陛下!”
張讓急了,還想做最後掙紮。
“朕意已決!”
劉宏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像趕蒼蠅:“就這麽辦!伯玉,你還有何話說?”
他看向劉珩,眼神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想看看這侄兒對權力旁落是否不滿。
成了!剛才跪的太猛了,劉珩此刻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後背又他娘的一陣一陣的痛!
聽到“釋劉陶”、“官複原職”、“總領防疫”,他心頭那塊巨石轟然落地,強撐的那口氣幾乎瞬間泄掉。
至於那個“副貳”的虛銜……去他娘的,誰在乎?
能救出劉陶,能讓這活命的法子推行下去,就夠了!
更何況劉陶可是個老實人,不然曆史上的劉陶麵對構陷入獄以後,也不至於在獄中自殺,有他在,自己還怕撈不到功勞?得不到名聲?
這頓打真沒白挨啊!就是有點太痛了,要了命了,他現在隻想找個地方趴下,讓景伯給他上藥!
劉珩微微抬頭,艱難地吸了口氣:“陛下聖明!臣無異議!唯請陛下速頒明詔,早行防疫,遲恐生變,民命……關天……”
最後一個字吐出,他身體猛地一晃,再也支撐不住,眼前徹底一黑,向前栽倒,再一次不爭氣的暈過去了!
“快!扶住!”
一直冷眼旁觀的蹇碩眉頭一皺,對身邊禁衛低喝一聲。兩名甲士搶步上前,架住了劉珩軟倒的身體。
劉宏也被這突然的變故弄得一愣,看著劉珩那張毫無血色的臉,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揮揮手。
“嗯……傷得不輕。蹇碩,著太醫署好生診治,用最好的藥。退朝吧!”
說完,像是有些倦了,打了個哈欠,不再看殿中眾人,由內侍攙扶著起身,轉入後殿。
“退——朝——”尖細的唱喏聲響起。
張讓死死盯著被禁衛架出去的劉珩背影,又掃了一眼麵露喜色的袁隗等人,從牙縫裏擠出一聲隻有自己能聽見的冷哼。他紫袍一甩,也快步離開了德陽殿。這場仗,還沒完!劉陶……劉珩……哼!
……
太醫署的藥味再次包裹了劉珩。他趴在熟悉的硬榻上,意識在劇痛的深淵邊緣沉浮。
景伯一邊用顫抖的手給他擦拭額頭的冷汗,一邊老淚縱橫:“侯爺……侯爺您可嚇死老奴了……成了……成了啊!劉大人放出來了!還來看過您了……陛下……陛下讓您幫著辦差了!侯爺……”
劉珩迷迷糊糊,隻聽到“劉大人放出來了”,嘴角艱難地扯動了一下,想笑,卻牽動了傷口,疼得直抽冷氣。媽的,這頓打……真他娘的疼啊……不過……值了!
“景伯……”他氣若遊絲地擠出兩個字,“水……整口水喝……”
景伯慌忙去倒水,劉珩目光掃過榻邊那個跟木頭樁子一樣矗立的甲士——蹇碩的親信,麵無表情地站著。
劉珩又心心念念起他的係統:真沒係統?愁人,看來這漢末亂世,想活命,想救人,還得靠自己這身剮,才能……
景伯小心地喂劉珩喝了幾口溫水,劉珩才感覺喉嚨裏那股火辣辣的感覺稍退。
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聲音依舊虛弱:“景伯……劉大人……真來過?”
“來過!真來過!”景伯連連點頭,臉上帶著一種與有榮焉的光彩。
“就在您昏睡的時候!劉大人剛出獄,身上還帶著傷呢,看起來在獄中沒少吃苦頭,官袍都沒來得及換,就直奔太醫署來看您了!他拉著您的手,眼圈都紅了,嘴裏一直念叨‘侯爺高義,陶…愧不敢當,萬死難報’!還仔細問了您的傷勢,囑咐老奴一定要盡心伺候……”
劉珩心裏稍稍一鬆。劉陶這人,史書說他“剛直”,還有點“迂”,但重情重義。
自己把《要略》的功勞硬塞給他,又拚死把他從獄裏撈出來,這份人情,他算是欠下了。
自己初到這裏,也算是攢下了第一份人脈。這“副貳”的位置,有他這個“總領”罩著,至少名義上好辦事。
“劉大人……還說什麽了?”劉珩追問,他需要知道劉陶的態度。
“劉大人說……”
景伯回憶著,壓低了些聲音:“他說陛下雖已下旨,命他總領防疫,太醫署協同,但……但阻力極大。他剛出獄,人手奇缺,而且……而且最關鍵的錢糧物資調度,少府那邊……”
景伯臉上露出憂色:“劉大人沒說透,但老奴看他的臉色,難!怕是寸步難行!”
少府!劉珩心頭一沉。少府掌管皇室私財、山海池澤之稅,以及宮中的各種手工業作坊、倉儲。防疫所需的錢糧、布帛、藥材、石灰……哪一樣繞得開少府?
而少府,正是十常侍張讓、趙忠等人牢牢把控的後花園!這老閹狗,在殿上沒能阻止劉陶複出和自己掛職,轉頭就掐住了命脈!釜底抽薪,夠狠!
“媽的……”
劉珩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牽動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就知道這老閹狗沒憋好屁!”
他目光掃過榻邊那個沉默的甲士,對方眼神依舊冰冷,仿佛沒聽見。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個溫和但中氣略顯不足的聲音:“伯玉小侯爺可醒了?老夫劉陶,特來拜謝救命之恩!”
話音未落,一個身影已出現在門口。來人五十許年紀,身形清臒,麵容憔悴,身上那件漿洗得有些發白的舊官袍顯得空蕩蕩的。
顯然是剛出獄不久,元氣尚未恢複。他臉頰上還有幾道未消的淤青,嘴唇幹裂,唯有一雙眼睛,深邃明亮,帶著一種飽經風霜卻依舊倔強的光芒,此刻正飽含複雜情緒地望向榻上的劉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