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潛龍在淵 第十七章 剿撫並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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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日之後,一封封措辭懇切的請柬,由一隊騎兵從高陵城左馮翊府送出,分別送到了扶風耿氏、京兆韋氏、杜陵杜氏三大世家在左馮翊地界分支的家主手中。
    請柬上說道:新任左馮翊劉珩,為謝三姓於高陵羌亂時“閉門自守、未生事端”之“高義”;更感念三姓“詩禮傳家、鄉望素著”!特於郡府設宴,一則為守城將士慶功,二則欲“谘問地方,共商安民撫羌大計”。
    信上言辭謙遜,給足了三家麵子。
    與此同時,高陵城乃至整個左馮翊,都籠罩在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肅殺氣氛裏。
    徐晃和陳叔至各自率領一部精銳,毫無征兆地撲向了劉珩黑名單上剩下的幾個目標:從北地郡遷來高陵的傅氏(以其勾結羌人走私鐵器為名)、左馮翊本地坐大的趙氏(以侵吞軍屯、資敵為罪)、以及依附楊氏最緊的幾家豪強。
    行動極為迅猛,首先遭殃的便是依附楊氏的那幾家,一眾兵馬毫無征兆地殺進了幾家的塢堡,反抗者就地格殺!
    勾結羌人的皆是滿門抄斬,人頭懸於城門!其餘罪名,主事者梟首,家產抄沒,田冊地契被郡府官吏迅速接管!
    一時間殺得左馮翊各地豪右人人自危,城門上的人頭換了一茬又一茬,這和送往三姓的請柬上那些謙和的文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
    郡府正堂,慶功宴兼“谘問會”如期舉行。
    案幾上擺著不算奢靡但也算精致的酒菜,席間除了鄭渾等一眾左馮翊屬官,便是徐晃等幾名武將和受邀而來的三家。
    臨晉耿氏家主耿固,一個須發花白、眼神沉靜的老者,此時正閉目養神。
    高陵杜氏的家主杜建,年約四旬,麵容清臒,此時則低頭暗自思索著什麽。
    韋氏來的代表則比較耐人尋味,是從京兆韋氏主家來的韋端,這位史上留名的涼州牧,曾是孝廉出身,如今任京兆尹上計掾。
    三人都顯得心事重重,有些食不甘味。
    劉珩高居主位,換了一身深青色常服,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
    他率先舉杯,向坐在下首的徐晃、陳叔至等將領敬酒,感謝他們守城血戰之功。
    徐晃、陳叔至等將領朗聲應諾。
    而席間那些剛剛被劉珩提拔起來填補空缺的屬官們,則多少有些拘謹,畢竟他們在不久前剛剛見識了自家大人的鐵腕手段!
    “諸位長者,”
    劉珩放下酒杯,目光轉向耿固、韋端、杜建三人:“此次羌胡驟至,幸賴將士用命,全城一心,方保無虞。然賊雖退,隱患未消。本官初來乍到,欲安靖地方,招撫流亡,複耕荒田,卻深感力有不逮,更恐舉措失當,再起風波。久聞三位乃
    三輔柱石,德高望重,於地方民情、羌胡動向洞若觀火。今日冒昧相請,實乃求教之心切切,還望三位不吝賜教,指點迷津。”
    他姿態放得很低,言語間全無前幾日抄家滅族的凶戾,仿佛真是一位虛心求教的地方官。
    耿固與杜建交換了一個眼神,都看到對方眼中的驚疑不定。
    這位小侯爺的手段,他們這段時間看得可是清清楚楚,那是真敢殺人抄家滅族的主!現在突然如此謙和,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尤其是想到入城時看到城門上那一排新鮮出爐的人頭,更讓他們毫無胃口,這小侯爺年紀不大,心是真狠啊!
    耿固輕咳一聲,謹慎地開口:“府君言重了。守土安民,乃朝廷命官之責,亦是吾等鄉梓之願。此次羌患,府君臨危不亂,指揮若定,力保高陵不失,已顯非凡手段。至於安民撫羌……老朽以為,首要在於‘撫’。羌人亦是人,或因饑寒,或為豪強逼迫,方鋌而走險。若能開邊市,許其以皮毛牲畜換取鹽鐵糧食,嚴懲盤剝羌人之奸商猾吏,或可稍緩其戾氣。再者,府君清丈田畝,分授流民之舉,實乃善政!若能持之以恒,使耕者有其田,流民有所歸,則地方安而羌患自消大半。”
    他的話四平八穩,既肯定了劉珩的“武功”和“善政”,又提出了一個相對溫和的“撫羌”策略,重點落在“安內”上。
    韋端也接口道:“耿公所言甚是。下官以為,府君雷厲風行,滌蕩汙濁,左馮翊氣象為之一新!然……百廢待興,尤需賢才。郡府諸曹空缺,或可征辟本地素有清望、熟稔庶務之賢士充任。譬如杜氏有一子名為杜畿,年方弱冠,然敏而好學,通達政事,可堪驅使。”
    他直接將話題引向了人事安排,並推薦了杜氏子弟杜畿,既是對劉珩示好,也是試探劉珩對關中士族的態度。
    劉珩臉上笑容不變,聽到杜畿的名字時,心中卻是一動。這可是個曆史上在曹魏時期以治政聞名的能臣!沒想到今天被韋端推出來了,隨後他將目光轉向一直沉默的杜建。
    杜建迎著劉珩的目光,並未直接回應韋端推薦自家子弟的話,反而沉聲道:“府君,安民之基,在於吏治清明,賦稅公平!此前郡府蠹蟲盤踞,勾結當地豪右侵吞國稅,盤剝小民,乃至官倉空虛,民不聊生,此乃致亂之源!府君抄沒蠹蟲豪強之家財以充府庫,分其田畝以養流民,此乃釜底抽薪之策!建深表讚同!然,”
    他話鋒一轉:“傅氏、趙氏之流,勾結羌胡,引狼入室,罪不容誅!當除惡務盡,以儆效尤!否則,何以震懾宵小?何以安民心、正法紀?”
    杜建的話擲地有聲,毫不掩飾對劉珩鐵腕手段的支持,直接挑明了對於勾結羌胡的傅氏、趙氏兩家,同樣不能心慈手軟,態度鮮明而強硬!
    這大大出乎耿固和韋端的預料。耿固眉頭微皺,韋端則若有所思地看了杜建一眼。
    劉珩心中了然,杜氏不愧是關中老牌士族,眼光毒辣,魄力也足!這是看準了自己要下狠手,主動遞刀,同時也劃清了與傅、趙之流的界限,更是在向自己表忠!
    “杜公高見!一針見血!”
    劉珩撫掌讚歎,臉上的笑容真誠了幾分:“吏治不清,賦稅不公,則民怨沸騰,外患必至!傅、趙等輩,甘為羌胡爪牙,戕害桑梓,實乃自絕於朝廷,自絕於萬民!本官已派兵剿之,務求不留後患!其所盤踞之塢堡田產,一律充公!所得錢糧,盡數用於撫恤陣亡將士、安置流民、購置耕牛糧種!”
    他語氣鏗鏘,殺伐決斷之意毫不掩飾。
    此言一出,堂內氣氛瞬間有些凝滯。耿固等人臉色微變,他們雖然知道劉珩對傅、趙兩家動手是遲早的事,卻沒想到動作如此之快,決心如此之狠!就在這宴席之上,城外恐怕已是血流成河!
    劉珩仿佛沒看到耿固等人神色的變化,繼續說道:“至於韋公所薦杜氏子弟杜畿杜伯侯,本官素有耳聞,乃關中俊才!值此用人之際,豈能令明珠蒙塵?”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杜建:“杜公,可願替我請伯侯出山,任我左馮翊‘勸農督郵’一職?專司清丈田畝、分授流民、督勸農桑之重任,此職關乎萬千黎民生計,非大才、非剛正者不能勝任!”
    “勸農督郵”!
    這聽起來是一個極具實權的新設職位,如果按劉珩的說法,那便直接掌控著從豪右手中奪來的龐大田產分配權!
    劉珩將此職授予杜畿,分量之重,信任之深,不言而喻!這既是給杜氏天大的麵子,也是對杜建剛才表態的投桃報李,同時也將杜氏牢牢綁上了他的戰車!
    杜建眼中精光一閃,沒有絲毫猶豫,離席躬身,朗聲道:“伯侯少孤,能得府君如此信重,乃杜氏闔族之榮!老朽代伯侯,謝府君知遇之恩!伯侯自當為府君效犬馬之勞!”
    聲音洪亮,姿態堅決!
    耿固和韋端心中劇震!劉珩這一手,分化拉攏,雷霆手段與懷柔之策並用,玩得真是爐火純青!這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郎?
    而且杜建的表態,八成是杜氏主家的意思,這也就代表著關中一部分與杜家交好的大姓在向這位強勢宗親靠攏!
    劉珩滿意地點點頭,又看向耿固和韋端,笑容依舊溫和:“耿公、韋公,二位乃地方耆老,德高望重。本官欲設‘安民谘議會’,懇請二位屈尊,為本官參讚機宜,協調鄉裏,共撫羌胡,安定地方。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安民谘議會”!聽著倒新鮮,不過可以看出來是個顧問虛銜,無具體職權,卻代表著一種官方認可的地位和與郡府對話的正式渠道。
    這是劉珩拋出的橄欖枝,也是給兩家一個體麵下台的台階。是選擇像杜氏一樣深度合作,還是保持距離隻做顧問?
    耿固與韋端再次對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複雜的情緒。拒絕?看看傅家、趙家的下場!看看杜建那毫不猶豫的表態!
    眼前這位年輕的侯爺,手段之狠辣,權謀之老練,遠超他們的想象。他哪裏需要真的“求教”?這分明是逼他們站隊!
    短暫的沉默後,耿固率先起身,拱手道:“府君心係黎庶,虛懷若穀,老朽感佩!願盡綿薄之力,以供府君谘議。”
    姿態恭敬,但隻應下了“谘議”之職。
    韋端緊隨其後:“下官願代高陵韋家附驥尾,當為府君拾遺補闕。”
    同樣選擇了相對保守的姿態。
    劉珩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熱情地招呼二人重新落座:“好!有耿公、韋公襄助,本官心中大定!來,諸君滿飲此杯,願我左馮翊,自此河清海晏,百姓安居!”
    觥籌交錯間,氣氛似乎重新“融洽”起來。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場宴席的帷幕之外,是傅氏、趙氏的覆滅,是杜氏的投靠,是耿、韋兩家的謹慎歸附。
    劉珩用最“溫和”的方式,完成了對左馮翊地方豪右勢力的一次清洗與重組。陽謀與陰火,被這個尚未及冠的宗親侯爺玩到了極致。
    數日之後,郡府新辟的“勸農督郵”廨舍內。
    杜畿,一個年約二十、麵容清朗、眼神沉穩的青年,正對著堆積如山的田畝圖冊和流民籍貫文書,眉頭緊鎖,運筆如飛,他身邊圍著幾個新招募的佐吏,忙而不亂。
    “督郵,這是高陵東鄉清丈完畢的無主田畝冊,共三百七十頃又五十八畝。”
    “督郵,池陽縣報來流民戶數,新增四百二十六戶,青壯居多,急需安置!”
    “督郵,萬年縣幾家小姓聯名遞書,言其田界與籍沒之趙氏田莊有舊訟……”
    杜畿頭也不抬,語速清晰地下達指令:“東鄉田冊按上中下三等標注清楚,優先分給有耕作經驗、家口多的流民!池陽流民,立刻按戶登記造冊,明日派員前往勘驗荒地,準備授田!萬年縣的舊訟卷宗調來我看,同時發函詢問現任裏正、三老,三日內呈報詳情!記住,分田乃侯爺第一要務,務必公允、迅速!敢有徇私拖延者,嚴懲不貸!”
    他年紀雖輕,但條理分明,指揮若定,透著一股子幹練務實之氣。
    廨舍外,劉珩與鄭渾悄然走過。看著裏麵忙碌的景象,劉珩微微頷首,對身邊的鄭渾低聲道:“杜伯侯確有治政之才。有此人在,清丈分田之事,能替我省下大半心力,也能替你分不少憂啊。”
    鄭渾點頭道:“主公慧眼識人。杜督郵行事雷厲風行,不避繁瑣,更難得的是心思縝密,處事公允,下麵那些新吏都服他。”
    “嗯。”
    劉珩問道:“關中這個地方,藏龍臥虎。一個杜畿還不夠。文公,前幾日讓你留意的那幾個名字,可有消息?”
    鄭渾笑道:“已有些眉目。您提及的‘張既’,乃是高陵本地寒門子弟,其父曾為郡中小吏。此人自幼聰穎,熟讀律法,更兼有膽識,隻是……因其家世寒微,一直未得任用,現於城中教授蒙童。”
    “教授蒙童?”
    劉珩眼中閃過一絲興趣:“明日帶他來見我。”
    “還有一人,”
    鄭渾繼續道:“是伯侯舉薦,名喚‘法衍’,乃右扶風郿縣人,是已故名士法真之侄。聽伯侯說此人精通律法,尤擅刑名之術,性情剛直,因不滿郡中豪右勾結官吏枉法,屢次抨擊,反遭排擠,如今閑居在家,鬱鬱不得誌。”
    法真之侄?似乎蜀漢名臣法正也和這個大儒法真有些關係?
    劉珩心中沉吟片刻:“此人可用!立刻以本官名義,發征辟文書,請他出山,任郡府‘決曹掾’,專司刑獄訴訟,整肅法紀!”
    “諾!”鄭渾應下。
    “另外,”
    劉珩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給洛陽劉陶大人回信。就說:托賴楊公指點,劉陶大人關照,左馮翊剿撫並用,初見成效。耿、韋歸心,杜氏效力,地方漸安。唯傅、趙等數家,冥頑不靈,勾結羌胡,證據確鑿,已行雷霆手段,滿門抄斬!其罪狀及抄沒之部分‘贓證’,不日將呈送洛陽,請朝廷明察,亦請楊公、劉公代為轉圜,堵悠悠之口!”
    他特意在“贓證”二字上加重了語氣。這些送往洛陽的“贓證”,自然少不了傅、趙兩家與某些洛陽貴人,尤其是宦官黨羽暗中勾連的鐵證!這是給楊賜、劉陶在朝中攻訐宦官的丹藥,更是他劉珩對洛陽某些人最直接的警告和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