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潛龍在淵 第二十八章 曹操與劉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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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珩沒有接話,隻是目光沉靜地看著遠處。曹操的話,精準地挑開了那層名為“會盟”的華麗外衣,露出了下麵盤根錯節而又各懷鬼胎的本來麵目。
    曹操側過臉,審視著劉珩。
    “伯玉,”
    他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董賊倒行逆施,漢室危若覆卵!值此存亡之際,惟雷霆手段方能蕩滌紛亂,以靖國難!”
    他微微一頓,語氣陡然加重:“操雖不才,願於微末處效死力,提三尺劍為天下先!不知伯玉……可願與操攜手?”
    雷霆手段!靖國難!
    這幾個字狠狠地砸在劉珩的心上。
    他霍然轉頭,對上曹操那雙深沉的眼眸,這雙眼睛深處,或許充斥著對權力赤裸裸的渴望,但不可否認,曹操對時局有著精準狠辣的判斷!
    這就是曹操,一個注定要在亂世的屍山血海中踏出一條路的梟雄!
    劉珩沉默著。
    風掠過轅門高杆上的旗幟,發出獵獵的聲響。
    他看著沉沉夜色,似乎看到了雒陽城。
    年輕的獻帝劉協,是否正驚恐地坐在冰冷的禦座上?稚嫩的麵龐下又隱藏著怎樣的心思?還有那些忠於漢室的老臣,此刻又在經曆著怎樣的煎熬?
    曹操口中的“雷霆手段”,指向的究竟是董卓,還是那至高無上的皇權本身?
    曹操心機深沉,曾自言隻願做大漢定遠侯,終其一生也未曾稱帝,但劉珩從不認為曹操會是漢室忠臣,梟雄多疑,本性難移!
    帳內那點微弱的燈光映在劉珩眼中。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孟德兄雄心壯誌實在令人欽佩。然雒陽非華雄,可一鼓而擊之,董卓擁西涼虎狼之師,今廢天子而新立。雷霆一擊固是快意,然若根基不固,且如孟德兄所言,這盟軍大營氣氛古怪,恐非社稷之福。”
    他頓了頓,目光直視曹操:“當務之急,在於握緊手中之兵,站穩腳下之地。某有三輔之地,東望洛陽,北禦羌胡,南撫巴蜀,乃國之脊梁,絕不容有失!根基若固,進可勤王,退可自守。此,方為珩長遠之計。”
    “根基……三輔……”
    曹操低聲咀嚼著這兩個詞,臉上的笑容淡去了幾分,那雙銳利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芒,隨即又被更深的思慮覆蓋。
    劉珩的回答,沒有熱血沸騰的附和,沒有虛與委蛇的推諉,有的隻是冷靜到近乎冷酷的現實考量。
    這恰恰印證了他之前的判斷——眼前這位年輕的宗親,手握三輔實權,恐非空談大義之輩,此子,絕非同為漢室宗親的劉虞劉表之流可相提並論,當為天下英雄!
    “哈哈哈!”
    曹操忽然又笑了起來,這次的笑聲短促而意味深長:“伯玉深謀遠慮,操受教了!根基,根基……確是根本!”
    他抬手,輕輕拍了拍劉珩的臂膀,動作隨意卻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力道:“夜已深,伯玉早些安歇。他日若需操效綿薄之力,但憑驅策!”
    說完,也不等劉珩再言,轉身便走,隻留下那句“但憑驅策”的回音,在清冷的空氣中若有若無。
    劉珩站在原地,望著曹操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動。孟德啊孟德,你這“驅策”二字,究竟是真心,還是試探?
    他緩緩吐出一口胸中濁氣,夜風的寒意絲絲縷縷地鑽進衣領。曹操的鋒芒與野心……
    “侯爺,夜深了,寒氣重,還是進帳吧。”
    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典韋那壯碩的身影無聲地出現在帳門陰影處。
    劉珩點了點頭,正要轉身。
    恰在此時,另一個方向,又響起了腳步聲。
    這腳步聲與曹操方才那刻意收斂的沉穩不同,更顯從容,卻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拘謹。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幾聲低沉的交談。
    “大哥,這劉司隸架子倒是不小,白日裏誰都不見,俺們巴巴地等到這半夜……”
    一個大嗓門壓低了抱怨。
    “三弟!噤聲!”
    另一個聲音立刻嚴厲製止,聲音清朗沉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此乃宗親重臣營前,豈可造次!”
    “是,二哥……”
    那大嗓門嘟囔了一句,果然不再言語。
    劉珩心中一動,循聲望去。隻見三條身影正快步走來。
    當先一人,身量並不如何魁梧,甚至略顯清瘦,穿著半舊的皂色布袍,漿洗得有些發白,腰間佩劍也是尋常形製。然而此人行走間步履沉穩,腰背挺直如鬆,自有一股淵渟嶽峙的氣度。他麵容清臒,耳朵是有點大,但也不至於垂肩,此刻眉頭微蹙,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沉重。
    正是白日裏見過的劉備,劉玄德。
    他身後兩步,一左一右緊跟著兩人。左邊那位,身長九尺,髯長二尺,麵若重棗,唇若塗脂,丹鳳眼,臥蠶眉,相貌堂堂,威風凜凜。一身鸚哥綠戰袍,雖在夜色下顏色黯淡,卻難掩其勃發的英氣。他一手輕按腰間佩劍,一手自然垂落,目光沉靜如水,正是關羽關二爺。
    右邊那位,豹頭環眼,燕頷虎須,身材雄壯魁梧,比關羽還要猛惡三分。他穿著一身黑色勁裝,走起路來虎虎生風,此刻他環眼圓睜,目光如電,毫不掩飾地打量著劉珩,尤其是在看到劉珩身後的典韋時,那眼神瞬間變得熾熱起來,正是張飛張三爺。
    三人行至劉珩帳前十步處停住。劉備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衣冠,臉上那揮之不去的沉重之色更濃了幾分,他上前一步,對著劉珩深深一揖,姿態恭謹而誠懇:“涿郡劉備,深夜冒昧來訪,攪擾司隸校尉安歇,萬望恕罪!”
    關羽隨之抱拳,動作一絲不苟,沉聲道:“關羽有禮。”
    聲音不高,卻自有一種威嚴氣度。
    張飛也趕緊跟著抱拳,動作大開大合,嗓門依舊洪亮:“張飛見過司隸校尉!”
    一雙環眼卻直勾勾地盯在典韋身上。
    劉珩看著眼前這迥異於曹操的組合,心中感慨萬千。白日裏匆匆一瞥,此刻近觀,這桃園結義的三兄弟,氣質迥異卻又渾然一體。劉備那份發自內心的恭謹和眉宇間化不開的憂色,絕非作偽。
    他拱手還禮,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玄德兄不必多禮。珩字伯玉,你我同為宗室,論及血脈淵源,或許還長我幾歲?喚我伯玉即可。深夜風寒,三位快請帳內敘話。”
    他側身讓開,做了個請的手勢。
    劉備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受寵若驚的光芒。他再次躬身:“伯玉如此抬愛,備……惶恐!”
    他直起身,隨著劉珩步入帳內,關羽、張飛緊隨其後。
    帳內空間不大,陳設更是簡單,除了必要的幾案、坐席,便是角落堆放的行軍被褥。一盞油燈擱在中央矮幾上,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
    典韋如同雕像,抱著雙臂默然立在帳門一側。
    劉珩請劉備在對麵坐下,關羽侍立在劉備身後,身姿挺拔如鬆。張飛則有些坐不住,他那魁梧的身軀在小小的坐席上顯得有些局促,目光更是頻頻投向典韋,又看看典韋那壯碩的身軀,滿是躍躍欲試。
    劉備坐定,目光掃過帳內簡樸的陳設,最終落在劉珩臉上。油燈的光映在他清臒的臉上,更添幾分滄桑與凝重。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詞句,終於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伯玉,”
    他喚道,語氣沉重:“白日裏,令麾下壯士溫酒斬華雄,揚我聯軍聲威,備……心潮激蕩,感佩莫名!”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語氣驟然變得沉痛:“然華雄雖除,董賊未滅!雒陽城中,妖氛蔽日!董卓狼子野心,竟敢行廢立之事!漢室四百年基業,煌煌天命,竟被此獠如此踐踏!宗廟蒙塵……”
    說到此處,劉備的聲音微微發顫,他下意識地抬手,寬大的袖口隨之輕輕抖動,眼中瞬間浮起一層薄薄的水光。
    “備雖不才,身出寒微,然終不敢忘體內流淌的乃是高祖血脈!每思及此,心如刀絞,五內俱焚!”
    劉備的聲音陡然拔高,猛地抬眼,目光灼灼地逼視著劉珩,那份沉重如山的懇切幾乎要溢出來:“伯玉!你我同為宗親,血脈相連!值此漢室存亡絕續之秋,備……鬥膽懇請!”
    他雙手按在冰冷的幾案上,身體微微前傾,仿佛要將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這一拜之上:“望伯玉看在社稷江山份上,伸出援手!唯有宗室同心戮力,或可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漢室……漢室飄零至此,備……備實不忍見其傾覆啊!”
    話語末尾,已帶上了壓抑不住的哽咽。
    帳內一片死寂。隻有油燈燈芯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劈啪”聲。張飛早已收回了看向典韋的目光,緊握著拳頭,環眼圓睜,死死盯著自家大哥那微微顫抖的背影。關羽依舊肅立,但那雙丹鳳眼中,也燃起了凜然的怒火與深沉的悲哀。
    劉備這番剖心瀝膽的陳詞,字字泣血,句句錐心。那份對漢室傾頹的錐心之痛,那份身為宗室卻力有不逮的悲憤不甘,那份近乎絕望的懇求,情真意切。
    劉珩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位未來的昭烈皇帝。劉珩有些拿不準劉備所言是矯飾還是情真意切?
    “漢室飄零……不忍傾頹……”
    劉珩在心中默念著這幾個字。眼前劉備的形象,與他記憶深處那個顛沛流離半生、始終高舉“漢室宗親”大旗、最終在蜀地艱難開國的身影重疊在一起。還有那未曾發生的“衣帶詔”……
    一股複雜難言的情緒湧上心頭。是欽佩?是悲憫?抑或是對這宿命般軌跡的深深歎息?
    他緩緩吸了一口氣,目光迎上劉備那充滿希冀又飽含悲愴的眼睛,聲音不高:“玄德兄。”
    “漢室飄零,非一日之寒。董卓跋扈,亦非孤狼逞凶。”
    劉珩的聲音很平靜:“此乃巨廈將傾,朽木難支。天下洶洶,群雄並起,皆欲趁勢逐鹿。所謂‘義師’,酸棗會盟者眾,然真心為漢室者,又有幾何?”
    他微微停頓,目光掃過劉備身後的關張,最後落回劉備那張因激動而繃緊的臉上:“然,大廈傾覆,未必盡成齏粉。巨浪滔天,亦非絕無生路。”
    他的聲音陡然轉沉,帶著一種篤定:“玄德兄,你記著。這亂世之中,孤臣孽子,未必沒有生機!關鍵在於——”
    他抬起右手,食指在空中虛虛一點:“握緊手中之刀,站穩腳下之地!心存漢幟,行有根基!無論行至何方,無論何等艱難,隻要手中之刀夠利,腳下之地夠穩,人心不死,大義不滅,漢家火種,便永不熄滅!終有……燎原之日!”
    “心存漢幟,行有根基!……漢家火種,永不熄滅!”
    劉備喃喃地重複著劉珩的話,眼中的水光猛地一顫,他按在幾案上的手,因用力而指節發白,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挺得更直。
    “好!好一個‘心存漢幟,行有根基’!好一個‘漢家火種,永不熄滅’!”
    劉備猛地抬起頭,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他對著劉珩,再次深深一揖:“伯玉金玉之言,振聾發聵!備……茅塞頓開!今日一晤,受益終身!他日若有寸進,皆拜伯玉今日點化之恩!”
    他直起身,看了一眼身後的關羽和張飛:“夜已極深,不敢再擾伯玉清休。”劉備拱手告辭,語氣誠懇,“備告辭!伯玉保重!”
    “玄德兄慢行。”劉珩起身相送。
    劉備再次鄭重一禮,帶著關張二人轉身向帳外走去。張飛經過典韋身邊時,腳步頓了一下,他那雙環眼再次燃起熊熊戰意,盯著典韋,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的、充滿挑釁意味的悶哼。
    一直沉默的典韋,眼皮微微一抬,那雙大眼中陡然爆射出精光!他並未出聲,隻是盯著張飛冷哼一聲,一股無形的氣息驟然彌漫開來!
    張飛環眼猛地瞪圓,非但沒有懼色,反而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他低吼一聲:“好漢子!”
    猛地跨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閃電般伸出,狠狠抓向典韋那肌肉鼓脹的小臂!他要較力!
    “三弟!”
    劉備和關羽同時低喝。
    然而張飛的手已經搭了上去!典韋眼中凶光一閃,非但不避,反而沉腰坐馬,手臂肌肉瞬間堅硬如鐵!兩隻同樣蘊含千鈞巨力的手掌與小臂悍然相抵!
    “嗯——!”
    “哼!”
    兩聲克製壓抑的悶哼同時響起。沒有花哨的技巧,隻有最原始的純粹力量比拚!
    關羽臉色微變,右手瞬間按上腰間劍柄。劉備也驚得向前一步。
    僵持!隻有短短一瞬!
    張飛那張黑臉瞬間漲得有些發紅,額頭青筋根根暴起!典韋那壯碩的身軀穩如磐石,唯有脖頸處的大筋高高賁張!
    下一刹那,兩人如同有默契般,同時撤力!
    張飛甩了甩發麻的右手,環眼死死盯著典韋,非但沒有惱怒,反而咧開大嘴,發出暢快的笑聲:“哈哈哈!好力氣!俺老張服了!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典韋依舊站在原地,紋絲不動,隻是緩緩鬆開了緊握的手,那賁張的肌肉慢慢平複下去。
    他看了張飛一眼,眼中那股駭人的凶光也斂去了,隻餘下一種棋逢對手的純粹欣賞,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鼻腔裏發出一聲沉悶的回應:“哼。”
    劉備心中驚濤駭浪,麵上卻強自鎮定,對典韋拱手道:“壯士神勇,備之三弟魯莽,萬勿見怪。”
    又轉向劉珩,眼神複雜難明,深深一揖:“伯玉麾下藏龍臥虎,備……告辭了!”。
    劉珩還禮:“玄德兄慢走。”
    劉備不再多言,帶著兀自興奮不已、頻頻回頭看向典韋的張飛,以及若有所思的關羽,快步離開了營帳,身影很快沒入營火搖曳的陰影中。
    劉珩緩緩坐回幾案後,沒有去看典韋。他伸出手指,輕輕撥弄了一下跳動的燈芯。微弱的光焰掙紮了一下,隨即又頑強地穩定下來,在燈盞裏投射出一圈小小的光暈。
    劉珩盯著那點微弱卻不肯熄滅的光。回憶起曹操離去時那句意味深長的“但憑驅策”,劉備的“心係漢室”,還有方才的力量碰撞……
    根基……三輔之地,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容有失。然而,僅僅守住腳下之地,在這即將席卷天下的動蕩不安前,真的足夠嗎?
    董卓行廢立,雒陽變天,這酸棗大營裏各懷鬼胎的“義師”,袁紹、袁術、曹操、公孫瓚……還有剛剛離去尚未崛起的劉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