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4章 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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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年暗室,一燈即明,日月得天,而能久照。“
    “前輩,不妨多看一些?”
    東寶瓶洲最北端的版圖上,一尊縹緲的巨大法相巍然而立。
    這尊法相麵容和齊靜春有九分相似,卻多了幾分威嚴淡漠,青衫飄揚。
    雲海翻湧,有人坐於其上,垂眸俯視。
    齊靜春並未在意雲上之人,看著手中的那顆明珠,將其緩緩虛握在掌心中。
    於是小鎮不見天日。
    雙鬢斑白的青衫儒士的心聲傳入了某位“前輩”的耳中。
    小鎮廊橋上,一個虛幻光影負手而立,身材高大,似是一位女子。
    她未回應齊靜春的心聲,而是憑欄遠眺。
    目光跨越重重空間,落在泥瓶巷一座小院躺椅上的少年身上。
    良久後,她才緩緩道出一句:
    “十三之前,十四之後。”
    楊家鋪子,老楊頭不知何時從竹躺椅上站起來,望著漆黑的天色。
    他忽然動作一頓,眼底掠過一絲詫異與難以言喻的古怪神色。
    隨即莫名笑了一聲,轉過頭看向院子一旁。
    “回頭讓姓林的那小子砍點竹子過來。”
    坐在板凳上的李二緩緩抬頭,“椅腿又壞了?”
    楊老頭斜睨他一眼,抬腿踹了下竹椅。
    竹椅晃了晃,吱嘎吱嘎響了一陣。
    李二心想難怪師父今天不躺在竹椅上了。
    他知道自家師父嘴上不說,但實際上對林照送的竹椅頗為喜愛。
    成天躺在上麵不願意挪窩。
    用鄭大風的話說,林小子送禮送到師父心坎上了。
    隻是據李槐那小子嚷嚷,林照送禮可不止這一處。
    鄉塾齊先生那兒也有一張同樣的躺椅,齊先生外出時,李槐和李寶瓶沒少偷偷爬上去晃悠。
    李二想了想道:“天亮之後,我順路和他說一聲。”
    楊老頭重又坐回板凳,“吧嗒”抽了口旱煙,煙霧在黑暗中嫋嫋散開,模糊了他的麵容。
    泥瓶巷,林家院子。
    “這是怎麽回事?天老爺睡迷糊了?”
    劉羨陽癱在竹躺椅裏,臉色仍白得嚇人,語氣卻依舊鬆快,翹著的二郎腿一晃一晃,鞋尖差點踢翻旁邊凳子上的一碟花生米。
    院子裏,其他正在忙碌的人瞧了眼天色,也覺得稀奇。
    還從來沒見過忽然天黑了的。
    寧姚捏著顆瓜子,動作頓了頓,隨即又“哢吧”一聲嗑開,神色如常,隻偶爾蹙眉瞥一眼天際。
    顧璨也坐在板凳上晃著兩條小短腿,臉上常掛著的兩條鼻涕蟲不知道什麽時候擦掉了,看著寧姚,笑臉諂媚道:
    “姐姐你真俊,比畫上的仙女還俊,住陳平安這破屋多委屈,連個像樣的梳妝台都沒有。去我家坐坐唄?我娘藏了好多胭脂水粉,瓷瓶兒可好看啦,不讓我碰,可我全知道在哪兒……”
    劉灞橋端著一盤菜從灶房出來,熱氣騰騰的魚肉鮮香四溢。
    他聞言搖頭,將盤子往桌上一擱,搖頭感慨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小屁孩不學好,盡學些油嘴滑舌。”
    顧璨“噔”的一下站在凳子上,怒目而視:“你猜小屁孩,你全家小屁孩,小爺我這是慧眼識珠,憐香惜玉。”
    “呦,還會用成語了?”
    阮秀目光灼灼,對拌嘴毫無興趣,隻盯著那盤油光鋥亮的紅燒魚,悄悄咽了咽口水,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陳平安把手裏的菜放在桌子上,伸手給了顧璨後腦勺一巴掌,沒好氣道:“別站在板凳上。”
    顧璨悻悻坐下,繃著小臉,腰背挺得筆直,就是一雙眼睛一直往寧姚那邊瞧。
    陳平安轉頭看向竹椅那邊,見林照依然沒有動靜,又看向正在嗑瓜子的寧姚。
    寧姚放下瓜子,對著陳平安搖搖頭,遞給他一個“無妨”的眼神。
    陳平安隻好壓下心底憂慮,轉身去灶房。
    先前天色忽然漆黑一片,著實將院子裏的眾人嚇了一跳。
    唯有林照麵色有異,對著寧姚說了一句“請寧姑娘幫我護法”,隨後躺在竹椅上,仿佛睡著了一般,周身卻有無形劍意如春蠶吐絲,層層纏繞,愈來愈盛,迫得人不敢近身。
    眾人看向寧姚,寧姚隻是解釋一句他劍體要成了,別打擾他。
    自小生活在劍氣長城的寧姚,對於劍意絕對不會陌生,出身於風雷園的劉灞橋也是,隻是沒有寧姚這般對於劍意的敏感和對於劍道的見識。
    寧姚一眼便瞧得出,天黑後,林照渾身難以壓製的蓬勃劍意。
    驪珠洞天要墜落了。
    對於神通道法的壓製也來到了最低點。
    於是林照淬煉了十多年的後天劍體,距離成功僅差一線。
    心湖【飛光】將要化實,一身劍意如洪水決堤,衝碎了洞天搖搖欲墜的規則,反而讓林照有些猝不及防。
    連他也未曾預料到,心湖中的劍意竟然這麽多。
    先前在洞天的壓製下,竟然都沒察覺到多少。
    不過在寧姚看來,林照成就後天劍體已經是水到渠成。
    即便是不壓製這些劍意,無非是被暴湧而出的劍意傷些體魄,不會有什麽危險。
    還未必有她被袁真頁打的傷勢重呢。
    不過她寧姚出來混,絕對講義氣,有恩必報。
    林照既然請她幫忙護法,她也是認真對待。
    陳平安、劉灞橋陸續將菜端了出來。
    劉羨陽對著顧璨努努嘴。
    顧璨一臉不情願地從板凳上蹦下,哼哧哼哧,使出吃奶的勁兒將劉羨陽連人帶椅推到桌邊。
    他還未修行,年紀又小,劉灞橋身子高大,分量不輕,這一下著實累得小屁孩夠嗆,拖著身子坐回板凳上,連對寧姚口頭花花的力氣都沒有了。
    陳平安從灶房出來,端著最後一盤菜放在桌子上,坐在劉羨陽一旁。
    劉灞橋則是拿著兩個竹筒出來,一臉春風得意,腳步都有些飄。
    劉羨陽眼睛一亮,往起坐了坐,偏頭問道:“這是什麽?”
    劉灞橋滿臉得意:“從陳平安家拿的醃菜。”
    “……”劉羨陽身體靠回躺椅,望著天,語氣頗為無奈:“不是,誰家送行酒吃醃菜啊。”
    幾人沉默了一下。
    有人緩緩道:“咱這是……餞行酒吧?”
    眾人恍然大悟般紛紛點頭。
    ……
    小鎮鐵匠鋪今日悄然無聲,爐火已熄,唯有風箱孤零零地立在牆角。
    阮邛獨立溪邊,望著漆黑天幕和遠處接連崩塌、地動山搖的神像,麵色凝重。
    他的目光又落向鎮外一座山峰,眉頭緊鎖。
    那座山峰不算高大巍峨,唯有雲彩奇異,因此得名“彩雲峰”。
    阮邛注視著彩雲峰,良久之後,低聲嘀咕道:
    “沒聽說過齊先生也練過劍吧……”
    “見一麵,聊了幾句,也能突破?”
    “不到四十歲的玉璞……人比人,氣死人……”
    阮邛想著三日前去而複返的魏晉,又回想自己那些年坎坷的修行之路,不由伸手摸著下巴。
    “要不……讓我家秀兒也多看看書?”
    ……
    驪珠洞天外,東寶瓶洲北方。
    雲海低垂,雲卷雲舒,變化莫測。
    有人立於雲海之上,看著下方虛握明珠的青衫儒士。
    “齊靜春,大勢所致,非你一人所能阻擋,放下驪珠洞天,可留你半分餘地。”
    那聲音如雷聲巍峨,震動天地,銀白色的神雷如漿水般在那道身影周身湧動,每一次閃爍都照亮方圓百裏的雲層。
    白玉京,靈寶城,老城主龐鼎。
    精通雷法,道號“虛心”,餘鬥一脈。
    齊靜春巍峨法相握著驪珠洞天,眸如鏡恒。
    他的目光穿越了洞天的屏障,落在小院的林照和陳平安身上。
    也聽見了女子的答案。
    齊靜春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
    他明白這位前輩所謂“十三之前,十四之後”的意思。
    十三境之前,女子為兩人護道。
    十三境後,若林照放棄了那柄生來自持的本命飛劍,可認他為主人,成為劍主,自此十五境下皆可殺。
    可若林照選擇純粹劍修的路子,十三境後合道本命飛劍,跨入十四境,乃至十五境……
    那成為劍主,便是另一人。
    而女子也要與這位“飛光劍主”……問劍一番。
    讓人間劍道再上一層樓。
    齊靜春淡笑中也有幾分意外。
    他去天外天,尋道祖,摘下荷葉,請持劍者移目,看一看陳平安和林照兩人。
    卻不曾想這位前輩看得竟比他還要重。
    也就是說,在這位前輩眼中,林照或許足以與“那個一”相提並論了。
    隻是……如此豈不是讓這個天生隔絕“心境照徹天地”神通的少年,反而在未來陷入一場似乎是前所未有的“心境拔河”?
    思及此,齊靜春不由失笑搖頭。
    此舉卻被雲上之人視為拒絕與輕視。
    一道冰冷聲音刺穿雲海,如長劍出鞘,寒光驚神。
    “多說無益,想要成事,且問本座拳頭答不答應?!”
    齊靜春緩緩抬頭望去,見得一位高大的身影盤坐在雲海。
    白玉京,紫氣樓,樓主薑照磨。
    劍武雙修,道號“垂象”,餘鬥一脈。
    驪珠洞天,鄉塾後院,青衫儒士躺在竹椅上,神色淡淡,沒有回應雲上人的言語,隻是緩緩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上,微笑道:
    “陸沉道法,不過爾爾。”
    洞天之外,巍峨法相將那顆明珠虛握在掌心,看了眼天外,嘴唇微動,隻在心底道:
    “賈生計謀,令人失望。”
    雲上之人見齊靜春不語,知其心意已決,也懶得再言語。
    “鏘——!”
    懸頂古劍長吟出鞘,劍光如銀河傾瀉,隨後重重雷霆震動天際。
    雲海沸騰,雷劍交輝,璀璨光芒瞬間吞噬了寶瓶洲北天。
    那尊肅穆法相於無盡光華中心,緩緩闔目。
    天地間,隻餘他最後一道平靜的心念,卻無人所知:
    “且待……”
    且待未來。
    諸君天庭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