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5章 天亮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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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日平滑如鏡的浩瀚湖麵此刻怒濤洶湧。
    劍意如狂龍翻騰,激蕩起千堆雪。
    如寧姚推測的一樣,此番變故雖聲勢駭人,卻並無實質凶險。
    林照謹守心神,依照楊老頭所贈那部無名劍經上的法門,小心翼翼地導引著周身奔騰流轉的劍意。
    使其如溫順溪流,循著特定軌跡在周身竅穴間徐徐穿行。
    這個過程不存在什麽關隘或者阻擋。
    隨著時間推移,每一分每一秒,他的體魄都在經受著劍意的千錘百煉。
    被劍意淬煉,自成循環,納劍意入體,以此生生不息。
    唯一的“麻煩”,便是這劍意實在過於“磅礴”。
    林照進入心湖後才發覺,原來字跡這座怪異的心湖……整座湖水皆為劍意所化。
    本命飛劍養於心湖,何嚐不是劍意充斥心湖,卻被洞天規則所阻,於是自然而然自成一界。
    那宛如鏡麵般的湖麵,實則是滿湖劍意被驪珠洞天壓製下的結果。
    如今驪珠洞天規則鬆動,如堤壩裂痕,積蓄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劍意頓時失去了束縛,轟然爆發,才使得整座心湖沸騰如鼎沸。
    林照隻好手持化做實體的【飛光】,一點點梳理劍意。
    所幸劍意隻是短暫打破了驪珠洞天的規則,而非規則消失。
    不然林照怕是會被一湖迸發的劍意震得七竅流血,落得劉羨陽一般的模樣。
    林照踏水而行,手中長劍劍身滿是蛛網般交錯的明亮光痕,劍柄及光痕之間的部分則是晦暗深沉,如介於光暗之間。
    他揮劍斬向撲麵而來的滔天巨浪,劍光過處,由純粹劍意組成的浪潮瞬間崩碎,化為精純氣息融入自身循環。
    ‘劍意實在是太多了……’
    林照一邊引導劍意淬煉體魄,一邊持劍鎮壓湖中狂瀾,心下不由暗自驚歎。
    隻怕正在彩雲峰閉關突破的魏晉,也未必擁有這麽多劍意。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斬碎了第幾次“浪潮”,林照心神微動,似有所感。
    他驀然抬首,望向心湖那虛無縹緲的“天際”。
    泥瓶巷,林家院子。
    此本是為寧姚、劉羨陽和顧璨三人設下的餞行宴,順帶捎上了暫留的劉灞橋。
    四姓十族已通傳所有外鄉人三日內離境,今日正是最後期限。
    陳對與陳鬆風已在官署等候接引劉羨陽,劉誌茂亦將顧家物件收拾得七七八八。
    除林照尚需滯留些許時日,這四人皆將於今日告別驪珠洞天。
    至於阮秀,是陳平安和林照去鐵匠鋪找劉羨陽時,聽到動靜,眼巴巴地跟著三人走出鐵匠鋪,林照便順水推舟邀她一同前來。
    此時幾人圍在桌子前,早已經動起了筷子。
    忽而,院中所有人皆感毛骨悚然!
    陳平安瞳孔驟縮,劉灞橋赫然起身,顧璨直接從凳子上摔了下去。
    寧姚直接握住手邊的飛劍,站起身來,目光淩厲。
    一道森然劍意毫無征兆地降臨院中。
    冰冷,刺骨,冷冽。
    眾人眼前似乎出現一片明暗交織的陰影,光線出現肉眼可見的曲折,隱隱能窺見一道寒芒自陰影中刺出。
    陳平安心神驟緊,強烈的危機感驟然來臨,剛要起身,卻忽然覺得眼前一花。
    隻見林照懷中飛出一物,隨即懸停在他的頭頂上空,散發著一縷縷柔和的金光。
    金光灑落,一股令人心緒驟然安寧的氣息彌漫小院,先前那晦暗陰影、扭曲光線、森然寒芒……於刹那間煙消雲散。
    視野恢複如常,仍是熟悉小院,桌上菜肴香氣誘人,仿佛方才一切僅是錯覺。
    然除行動不便的劉羨陽外,桌前眾人皆已起身,驚疑不定地望向躺椅上的林照。
    劉灞橋已經喚出本命飛劍,將陳平安和劉羨陽護在身後,麵上驚色尚未褪去。
    “我去,林兄弟睡個覺,怎麽這麽大陣仗?”
    他是不知道劍意淬體的事情,林照和他相識不久,也不會專門提到此事。
    寧姚卻挑眉,眸中閃過一絲異彩:“好純粹的劍意。”
    聞言,劉灞橋也想起那一瞬間充徹心底的寒意,不由咂舌。
    好家夥,林兄弟這還沒開始修行了,怎麽感覺比他還像劍修?
    他自小在風雷園修行,出身於寶瓶洲兩大劍道聖地之一,對於劍意劍氣一類的事物再熟悉不過,風雷園山門的那一座雷池劍陣在外洲都有些名聲。
    但是剛才那一道劍意品秩之高,當是劉灞橋修行以來所見第一。
    震驚之餘,他忽有所悟:
    ‘怪不得,怪不得林兄弟能被魏劍仙看上,還是代師收徒,我早應該想到的,神仙台魏晉這等一等一的人物,親自選擇的師弟怎麽會是普通人呢?’
    顧璨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身上的塵土,直接躲在陳平安後邊,雙手抱著他的大腿。
    陳平安抬眼望去,見那懸浮之物乃是一枚印章,樣式與齊先生贈予自家那四枚極為相似,心下稍安。
    有齊先生看顧,當無大礙。
    他目光落在空中那枚印章,心底又浮現些念頭:
    ‘也不知道齊先生給林照的印章是刻了什麽字?’
    院中幾人不知道的是,就在這一刻,廊橋上的虛幻人影說了一句話。
    楊家鋪子的楊老頭坐在板凳上吐出了口煙。
    泥瓶巷另一家院子裏,一位楊柳依依少女正在洗碗,忽然動作一頓,手中正在清洗的碗直接滑了下來。
    她卻絲毫不顧,抬頭看向林家院子的方向,眸中閃過一抹驚愕。
    ……
    一陣清風拂過小院。
    下一刻,院子中則是響起兩道驚呼聲和一道小鎮髒話。
    竹椅上,林照的身體仿佛楊老頭吐出的那口煙,忽然化作點點細碎的星芒,隨風散去。
    驚呼聲尚未散去,眨眼間的功夫,那些星芒於竹椅三步外倏然匯聚。
    眾人眼中似有數道淩厲劍光一閃而逝,隨後在那處空地化成一道人影。
    正是林照。
    他睜開眼睛,一雙墨瞳如雨過天晴般清澈。
    他的發絲、衣帶、乃至於他的目光流轉間,都帶著淡淡的劍意,無形之中給人一種鋒利的感覺。
    林照一抬手,空中那枚“劍主”印章落在的他手中。
    隨後一擺手,周身滿溢而出的劍意頓時被他隨手抹去。
    做完這一切後,他才像是注意到院子裏數道古怪的目光。
    沉默了片刻,他偏頭問道:“不是吃飯嗎,怎麽一個個都站著,在等我?”
    眾人沉默地盯著他,良久之後,劉羨陽噎在喉嚨裏的那句話終於吐了出來:
    “臥槽!”
    頓時,一道道聲音接連響起:
    “你丫的是人是鬼啊!”
    “林照,你怎麽樣,沒事吧?”
    “厲害的厲害的。”
    “你後天劍體成了?”
    林照擺了擺手,示意不要大驚小怪。
    見林照安然無恙,周身那迫人的劍意也已收斂,院中緊繃的氣氛頓時鬆弛下來。
    寧姚最先坐下,順手將飛劍擱回手邊,重新拿起筷子,目光卻若有若無地在林照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陳平安鬆了口氣,將還抱著自己大腿的顧璨拎起來按回凳子上:“坐好吃飯。”
    劉灞橋訕訕一笑,收了本命飛劍,一邊坐下一邊嘟囔:“我這不是擔心林兄弟嘛……剛才那一下可真夠嚇人的。”
    阮秀倒是從頭到尾最鎮定的一個,見大家重新落座,她便繼續專注地對付起碗裏的紅燒魚塊,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仿佛剛才那驚天動地的劍意波動還不如眼前的魚肉有吸引力。
    劉羨陽癱回躺椅,有氣無力地揮揮手:
    “行了行了,人沒事就行……開飯開飯,餓死老子了。”
    顧璨驚魂未定,扒著飯碗,小眼神偷偷瞟著林照,小聲嘀咕:“嚇死人了……差點以為見鬼了……”
    林照笑了笑,走到桌邊空位坐下,拿起碗筷,神色如常,仿佛剛才那化光消散又重聚的詭異景象隻是眾人的幻覺。
    然而,他剛落座,寧姚的目光便直直掃了過來,毫不避諱地問道:“後天劍體成了?”
    她語氣平淡,但那雙清洌眸子裏閃爍的光芒,卻暴露了她極大的興趣。
    劍氣長城劍修如雲,各種特殊劍體道胎她也見過不少,但如林照這般,在如此低微境界便引動如此精純磅礴劍意淬體,著實還是第一次見。
    尤其是所謂‘後天劍體’,即便是在劍氣長城的典籍中,也隻有幾筆草草的記錄,甚至與其說是一種修行法門,不如說是一種猜想。
    寧姚之前對林照說,他劍意淬體已經到達常人難以企及的程度,未來有很大可能成就後天劍體……也隻是可能。
    畢竟,即便是寫下那本古籍的劍仙,也坦言未曾真正見過以劍意淬體成就後天劍體的人。
    後天劍體可不是被左右碾壓的那些“先天劍胚”一類的特殊體質,它隻是劍意淬體到一定程度的代名詞。
    就如同金丹、元嬰這等名字對於山上練氣士的意義。
    劍修注重劍術、劍氣和劍意,一身性命寄托於本命飛劍。
    如那位練劍極晚,從來不是什麽劍胚的文聖嫡傳弟子左右,便自稱“劍意不如阿良,劍術比阿良高一點”。
    還有曾經的浩然三絕之一、白也的半個劍術師父——劍術裴旻。
    劍修主修劍道,對於道軀反而沒有那麽在意。
    偏偏劍意淬體這個法子反其道而行之,追求道軀的強化,要將劍修的道軀提升至同境武夫的層次。
    若細細思索,這道法門包含著巨大的野心,試圖將劍修無匹的殺力和武夫強悍的體魄結合……自然是極難。
    即便是寧姚,若非是看膩了那些正統玄門劍經,對於這類偏門劍術法門有了興致,也未必能知道劍意淬體。
    更何況是後天劍體。
    林照夾了一筷子筍尖,點點頭:“算是初步成了。多謝寧姑娘方才護持。”
    “順手的事。”寧姚擺擺手,注意力顯然不在這客套上,追問道,“怎麽樣,你這後天劍體很強嗎?”
    劉灞橋在一旁聽得心癢難耐,豎起了耳朵,卻不敢插嘴。
    同為劍修,他可是對林照方才的表現好奇至極。
    隻是他很識趣地把關於劍意的問題咽了回去,風雷園規矩嚴,對山上練氣士來說,窺探他人修行根底是大忌,兩人關係終究還是沒有到那種程度,這點分寸他還是有的。
    陳平安也放緩了咀嚼的動作,默默聽著。
    林照略一沉吟,道:“確實多了些特殊的手段,但是想來還是比不了寧姑娘和劉兄這等山上神仙,隻是在劍道和體魄上相比較其他人占了些便宜。”
    “所謂後天劍體,更像是打了一個還算看得過去的‘地基’,等到未來修行到更高的境界,或許能有更多的變化,現在也就是比前幾天耐揍了點而已。”
    林照的話很謙虛,不過在寧姚和劉灞橋聽來,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什麽叫“比不了寧姑娘和劉兄這等山上神仙”?
    他們倆,一位是風雷園的天才劍修,一個名動劍氣長城的劍仙種子……兩人現在都是金丹境劍修。
    眼前少年不過是個在小鎮長大、剛剛接觸修行路的新人,別說登山,連山路都還沒找到呢!
    要是真能比過……未免也太逆天了。
    不過聽了林照的話,也算是對後天劍體有了幾分了解。
    寧姚點點頭,也不再追問,轉而道:“你心湖劍意之磅礴遠超常人,淬煉出的劍體底蘊定然非凡,日後若有機會,定要來劍氣長城一行。那裏的劍意最是磨礪劍心與劍體,於你而言,或是一場大機緣。”
    林照收起鄭重點頭:“一定。”
    眾人重新動筷,美食當前,少年心性,很快便又言笑晏晏起來,隻是閑聊之餘,終究是談及幾人的離開。
    “也不知道未來什麽時候才能再見。”有人感慨道。
    林照則是笑道:“我即便去了風雪廟,怕是也未必會久留,看我師兄那個樣子,似乎宗門對此並不強行約束,或許會回來小鎮。”
    寧姚則是看向陳平安,大手一揮放言道:“你以後若是到劍氣長城,報我寧姚的名號,我罩著你。”
    陳平安一怔,旋即認真點點頭。
    “你們倒是好,我特麽都不知道南婆娑洲是個什麽玩意?”
    有人唉聲歎息。
    交談聲中,時間過的極快。
    不知何時,墨色的天幕如同被清水稀釋的濃墨,漸漸透出熹微的晨光。
    那籠罩小鎮整夜的深沉黑暗,開始如潮水般緩緩退去。
    最先察覺到變化的是寧姚,她停下與劉灞橋關於風雷園雷池劍陣的爭論,抬眸望向天際。
    那雙清洌的眸子映入了第一縷微光,銳利稍減,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沉靜。
    緊接著,陳平安也若有所感,停下了收拾碗筷的動作,怔怔望向窗外。
    隻見那微光迅速擴散,驅散沉重的夜幕,速度快得驚人。
    仿佛隻是一眨眼的功夫,深沉的墨色便化為了淺灰,繼而染上淡淡的金邊。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