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3章 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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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號車間像一頭被掏空內髒的鋼鐵巨獸。
老舊的設備被推到牆角,蓋著防塵布,中間騰出了一大片空地。空氣裏彌漫著機油和鐵鏽混合的、獨屬於老工業區的味道。
電工班長老張,一個五十多歲、頭發稀疏的瘦高個,正蹲在地上,用萬用表測著一根剛從牆裏抽出來的電纜。他身後站著鉚工班長老王,體格壯碩,雙臂布滿燙疤。還有幾個熱處理車間的老師傅,雙手抱在胸前,一臉的狐疑。
這幾個人,是紅星機械廠技術工人的頂梁柱。李衛國一聲令下,他們丟下手裏的活就過來了。可誰也不知道,廠長把他們這幾個不同工種的寶貝疙瘩湊到一起,是要幹什麽。
“老李,你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老張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把三號車間清空,這動靜可不小。”
李衛國還沒開口,杜宇澤就走了進來。
他太年輕了。
這是所有老師傅看到他的第一反應。幹淨的襯衫,沒有一絲油汙,和這個車間格格不入。
“這位是杜宇澤杜工,”李衛國介紹道,語氣裏有一種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鄭重,“接下來的項目,由他全權負責技術。”
全權負責?幾個老師傅交換了一下眼色。
杜宇澤沒有客套,他直接走到那台被孤零零留在車間中央的熱壓罐前。這台設備是廠裏最“先進”的家當,但也已經是二十年前的型號。
“張師傅,我需要你把這台設備的電源線路全部更換。主線纜用十六平方的銅芯線,電機控製電路換成PLC可編程控製器,所有的繼電器全部拆掉。”
老張的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疙瘩。“杜工,這不行。這台設備的額定功率,六平方的線就頂天了。用十六平方的?你這是拿電纜當暖氣管用嗎?還有,換PLC?這台老古董的控製邏輯簡單得很,用繼電器最穩定,你換成PLC,萬一程序出個BUG,整個罐子都得報廢。”
“不會出錯誤。”杜宇澤的回答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嘿,年輕人好大的口氣。”鉚工老王開了腔,他脾氣火爆,說話像吵架,“你說不會就不會?你是電工還是他是電工?”
“老王!”李衛國嗬斥了一聲。
杜宇澤沒有理會老王的挑釁,他轉向李衛國:“李廠長,我需要絕對的自主權。”
這話是說給李衛國聽的,也是說給在場所有人聽的。
李衛國臉上有些掛不住,老張老王都是跟他幾十年的老夥計,技術過硬,脾氣也硬。他沉默了幾秒,最後還是咬了咬牙:“老張,按杜工說的辦。”
“老李!”老張急了,“出了事算誰的?”
“算我的。”杜宇澤替李衛國回答了。
老張盯著杜宇澤看了半天,最後憋出一句:“行,你是工程師,你說了算。燒了電機可別找我。”
杜宇澤點點頭,又轉向老王:“王師傅,熱壓罐的密封圈需要更換,材料我已經列在單子上。另外,罐體內部需要加裝一套新的溫控傳感器,精度要求千分之五。安裝位置在這裏,這裏,還有這裏。”他在布滿油汙的罐體上用粉筆畫了幾個圈。
老王看了一眼那幾個位置,冷笑一聲:“在這幾個地方開口?你這是破壞罐體結構。壓力一上來,這就是最薄弱的地方。你懂不懂金屬應力?”
“我計算過,安全冗餘在2.5以上。”
“你計算過?你在紙上算的,我是在爐子邊幹出來的!”老王的聲音大了起來,“這罐子我修了十年,比你認識它的時間還長!”
“所以才需要你這樣的老師傅來做。”杜宇澤說,“隻有你的手藝,才能保證開口之後的強度。”
一句話,把老王後麵的所有牢騷都堵了回去。老王愣了一下,一張黑臉憋得有點發紅,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知道了。”
接下來的幾天,三號車間成了戰場。
電線被重新鋪設,發出刺鼻的焦糊味。切割機在罐體上嘶吼,火花四濺。整個車間裏,充斥著金屬的碰撞聲和老師傅們的爭吵聲。
“不行!這個閥門的螺絲口已經滑絲了,擰不緊!”
“那就重新攻絲!”
“溫度探頭的位置不對!偏了三毫米!”
“三毫米你知道是什麽概念嗎?我眼睛都快瞎了!”
李衛國就守在車間裏,像一尊門神。他時而幫著遞工具,時而對著圖紙和老師傅們研究,更多的時候,是壓製住那些幾乎要爆發的衝突。
而杜宇澤,則像一個幽靈。他大部分時間都站在角落裏,觀察著數據終端上反饋回來的設備參數。偶爾開口,必然是提出一個讓老師傅們跳腳的新要求。
一個星期後,這台“廢品生產線”被魔改完畢。它看起來像一個縫合怪,新的線路和老的管道交織在一起,嶄新的傳感器和生鏽的閥門並存。
“準備第一次試生產。”杜宇澤宣布。
第一批經過化學處理的聚丙烯腈原絲被送入生產線前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設備啟動,發出低沉的轟鳴。
原絲經過預氧化爐,顏色從白色逐漸變為金黃,再到褐色。然後進入碳化爐。
“注意張力控製!”李衛國大吼,眼睛死死盯著張力計的指針。
黑色的纖維從碳化爐的另一端被牽引出來,細如發絲。
“出來了!”一個年輕工人喊道。
但話音未落,那脆弱的黑絲在空氣中輕輕一顫,啪的一聲,斷了。
“操!”老王一拳砸在旁邊的工具車上,“我就說這張力有問題!”
“不是張力。”杜宇澤的聲音傳來,“是預氧化溫度曲線不對,升溫太快,導致纖維內部分子結構沒有充分環化。太脆。”
他走到控製台,調整了幾個參數。“再來。”
第二次,纖維倒是沒斷,但牽引出來後,用手輕輕一撚,就成了粉末。
“強度不夠。”李衛國臉色鐵青,他抓起一把黑色的粉末,心疼得像是在滴血,“這一爐料,幾萬塊就沒了。”
第三次,失敗。
第四次,失敗。
……
第十七次,依舊失敗。
車間裏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地上掃起來的黑色粉末已經裝了半個垃圾桶。每一個老師傅的臉上都寫滿了疲憊和沮喪。最初的抵觸,變成了盡力配合,再到現在的茫然。
他們這輩子都沒幹過這麽窩囊的活。
“小子,你到底行不行?”老張終於忍不住了,他通紅著雙眼,走到杜宇澤麵前,“這都快把一個月的原料燒光了!你給個數,還要失敗多少次?”
“我不知道。”杜宇澤回答。
“你不知道?”老張氣得笑了起來,“你一句不知道,廠裏的家底都快被你敗光了!”
“老張,閉嘴!”李衛國吼道。他走到杜宇澤身邊,聲音沙啞:“杜工,再這麽下去,我們撐不住了。”
杜宇澤沒有說話。他看著屏幕上一排排失敗的數據,腦海裏,係統界麵在瘋狂刷新。
【工藝參數匹配度78%…失敗。】
【工藝參數匹配度81%…失敗。】
【檢測到惰性氣體純度波動,影響碳化過程穩定性…失敗。】
問題到底出在哪裏?圖紙上的工藝是完美的,設備改造也嚴格按照要求執行。變量太多了,老舊設備的性能波動,環境的溫濕度,甚至是空氣中漂浮的塵埃。
這些,是係統給出的標準技術包裏,沒有考慮到的“現實變量”。
李衛國像一頭困獸,在設備前來回踱步。他忽然停下來,像照顧嬰兒一樣,用手輕輕撫摸著碳化爐的外殼,側耳傾聽著裏麵細微的聲響。這是他幾十年經驗積累下來的“直覺”。
“不對,”他喃喃自語,“這聲音不對。爐子裏麵,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振。”
杜宇澤的腦子嗡的一下。
振動!
【請求調取設備底層設計圖紙。分析振動源。】
【分析完成。振動源為冷卻水循環泵。該型號水泵存在固有共振頻率,與碳纖維絲在特定張力下的振動頻率形成耦合。】
原來是這裏!一個最不起眼,誰都不會注意到的零件!
“李廠長,”杜宇澤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把冷卻水泵的功率降低百分之十五。”
“降低功率?那冷卻效果會下降,爐溫會超標的!”熱處理的師傅立刻反駁。
“超出的溫度,用提高惰性氣體流速來帶走熱量。”杜宇澤立刻給出了解決方案。
李衛國看著杜宇澤,這個年輕人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冷靜之外的情緒。他選擇相信。
“按他說的做!快!”
這是第十八次嚐試。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著那根即將誕生的黑色絲線。
這一次,它從爐口出來,堅韌,光滑,在燈光下反射出幽深的光。它沒有斷,被平穩地卷繞在收絲輪上。
一米,十米,一百米……
成功了?
沒人敢出聲。
直到一整卷絲盤被取下,送到車間角落那台寶貝似的萬能材料試驗機上。
老王親自操作,他把一根碳絲夾在機器兩端。所有人都圍了過來,連呼吸都忘了。
他按下按鈕。
機器啟動,拉力緩緩增加。屏幕上的數值瘋狂向上跳動。
1.0 GPa… 2.0 GPa…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3.0 GPa…
T300級碳纖維的強度標準是3.5 GPa。
指針還在攀升。
3.4… 3.5…
指針越過了那道紅線!
3.53 GPa!
啪!
碳絲斷裂。
整個車間死一般的寂靜。
下一秒,不知是誰吼了一聲。
“成功了!”
“幹他娘的!成功了!”
老王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笑。老張用力拍著身邊年輕工人的肩膀,拍得對方齜牙咧嘴。幾個老師傅激動地抱在一起,又叫又跳,像一群孩子。
李衛國走到那台試驗機前,粗糙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屏幕上那個最終定格的數字。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他這輩子,就在等這個數字。
他轉過身,在人群中找到了杜宇澤。
這個年輕人隻是靜靜地站著,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李衛國撥開人群,走到他麵前,滿是油汙和汗水的臉上,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神情。
他什麽也沒說,隻是伸出那隻粗壯的、布滿老繭的手。
杜宇澤握住了它。
“我們,”李衛國喉嚨滾動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說,“再來一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