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的騷動
    初冬的晨霧籠罩著小區，將樓房間的縫隙填滿乳白色的氤氳。王鳳娟像往常一樣早起，正在陽台上給茉莉花修剪枯枝。冰冷的剪刀咬合聲在靜謐中格外清脆，呼出的白氣在眼前短暫停留又消散。
    突然，一陣刺耳的警笛聲撕裂了晨霧。王鳳娟手一抖，剪掉了一截健康的枝條。她探身望去，隻見三輛警車停在張桂蘭家樓下，紅藍警燈在霧中暈染開來，像兩團化開的顏料。
    “媽！出什麽事了？“李強揉著眼睛衝進陽台，睡衣外胡亂套了件羽絨服。
    王鳳娟搖搖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剪刀柄。樓下已經聚集了不少人，穿著睡衣的鄰居們交頭接耳，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交織。她看見張桂蘭被兩名女警攙扶著走出來，往日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散亂著，像一團灰白的亂麻。
    “聽說她兒媳婦做B超看胎兒性別，被舉報了。“周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今天難得在家吃早餐，還穿著絲質睡衣，頭發隨意地挽在腦後。
    王鳳娟的胸口突然發緊。她想起那天王麗神秘兮兮地說“認識個醫生“，想起張桂蘭在菜市場嘲笑她“寧可工作也不生兒子“。剪刀從她手中滑落，在瓷磚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媽？“李強擔憂地看著她。
    “我...我沒事。“王鳳娟彎腰撿起剪刀，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就是覺得...造孽啊。“
    2. 居委會的會議
    小區活動室裏擠滿了人，暖氣開得太足，混合著幾十種不同的體味和香水味。王鳳娟坐在角落，看著居委會主任老陳擦著禿頭上的汗珠，站在投影儀前講解“打擊非法胎兒性別鑒定“的政策。
    “各位居民，這是違法行為！“老陳的聲音在麥克風裏帶著刺耳的電流聲，“生男生女都一樣，女兒也是傳後人！“
    投影儀的光束中，灰塵像小精靈一樣飛舞。王鳳娟的目光掃過人群——大多是些中年婦女，有的抱著孩子，有的織著毛衣，臉上寫滿事不關己的漠然。張桂蘭獨自坐在最後一排，往日挺直的背佝僂著，像個突然老去十歲的影子。
    “下麵請居民代表發言。“老陳環視四周，“誰來說說看法？“
    活動室陷入尷尬的沉默。隻有暖氣片發出“咕咚“的水聲。王鳳娟捏緊了手中的保溫杯，熱水透過杯壁傳來燙人的溫度。
    “我說兩句。“一個聲音突然打破沉默。王鳳娟驚訝地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站了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感到喉嚨發緊，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就在這時，她看見周梅悄悄從後門溜進來，對她豎起大拇指。兒媳今天穿著筆挺的西裝套裙，顯然是抽空從公司趕來的。
    “我...我以前也認為必須生兒子。“王鳳娟的聲音起初顫抖，但漸漸變得堅定，“我逼我兒媳喝中藥，差點害她肝損傷...“
    活動室裏響起一陣竊竊私語。張桂蘭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震驚。
    “但現在我明白了，“王鳳娟摸了摸衣領上的“三八紅旗手“獎章，“我孫女畫畫拿了全市大獎，比我兒子小時候強多了。“
    投影儀的光束正好照在她身上，將她的影子投在牆上，高大而清晰。周梅站在後排，眼眶微微發紅。
    “張姐，“王鳳娟突然轉向張桂蘭，聲音柔和下來，“咱們老了，別讓孩子們為難了。“
    張桂蘭的嘴唇顫抖著，眼淚突然奪眶而出，在布滿皺紋的臉上衝出兩道溝壑。她用手捂住臉，肩膀劇烈地抖動。
    3. 意外的聯盟
    會議結束後，王鳳娟在小區花園的長椅上找到了獨自哭泣的張桂蘭。初冬的陽光蒼白無力，光禿禿的梧桐樹枝在她們頭頂交錯，像一張巨大的網。
    “喝點熱水。“王鳳娟遞過保溫杯，裏麵是她早上泡的菊花茶。
    張桂蘭接過杯子，手指因哭泣而顫抖，茶水灑在駝色大衣上，留下深色的痕跡。“我...我就是想有個孫子...“她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
    王鳳娟在她身邊坐下，長椅的金屬扶手冰涼刺骨。她想起自己也曾為了“傳宗接代“逼周梅喝那些苦藥，想起那些輾轉難眠的夜晚，胸口堵著說不出的愧疚。
    “我兒媳婦可能要坐牢...“張桂蘭突然抓住王鳳娟的手，指甲幾乎掐進肉裏，“我那兩個孫女怎麽辦？“
    王鳳娟沒有抽回手。她看著遠處玩耍的孩子們，其中就有紮著小辮子的婷婷，正和幾個小夥伴跳皮筋，紅撲撲的小臉上滿是汗珠。
    “我幫你帶。“這句話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反正...反正我每天也要接婷婷。“
    張桂蘭的哭聲戛然而止，紅腫的眼睛裏滿是難以置信。一陣冷風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發出沙沙的響聲。
    “鳳娟...你為啥幫我？“張桂蘭的聲音輕得像片落葉，“我以前那麽說你...“
    王鳳娟望向遠處蹦跳的婷婷，小姑娘正巧回頭，衝她燦爛一笑，陽光在那張小臉上跳躍。“因為...我們都是奶奶。“她輕聲說。
    4. 家庭的晚餐
    晚飯時分，王鳳娟破天荒地做了六菜一湯。紅燒排骨的香氣彌漫整個屋子，灶台上的砂鍋裏還燉著山藥雞湯，咕嘟咕嘟地冒著泡。
    “媽，今天什麽日子？“李強一進門就抽著鼻子問，他今天下班早，領帶鬆鬆地掛在脖子上。
    王鳳娟正在擺碗筷，聞言手頓了一下：“張桂蘭...她兩個孫女今天開始在我們家吃飯。“
    周梅從書房探出頭，電腦屏幕的藍光映在她臉上：“您真打算幫她？“
    “孩子無辜。“王鳳娟簡短地回答，轉身去廚房看湯。
    餐桌上多了兩個陌生的小女孩——大一點的叫小雨，8歲，梳著馬尾辮；小一點的叫小雪，6歲，圓臉上還帶著嬰兒肥。她們拘謹地坐在椅子上，眼睛卻不住地往紅燒排骨上瞟。
    “吃吧，別客氣。“王鳳娟給她們每人夾了塊排骨，“以後放學跟婷婷一起回來。“
    李強和周梅交換了一個眼神。婷婷倒是很開心，嘰嘰喳喳地向新朋友介紹哪個菜是奶奶的拿手好戲。
    “媽，“飯後周梅主動收拾碗筷，聲音壓得很低，“您不恨張桂蘭嗎？“
    王鳳娟擦桌子的手停住了。透過廚房窗戶，她看見三個女孩在客廳地毯上玩積木，小雨正細心地幫小雪和婷婷搭一座城堡。
    “恨啥...“她輕聲說，“都是被老思想害的。“
    窗外的月亮升起來了，清冷的月光灑在茉莉花上，花瓣邊緣泛著銀光。王鳳娟突然想起林教授說過的話：“寬容別人，就是放過自己。“
    5. 新的開始
    周末的老年大學課堂上，王鳳娟帶來了一幅新畫的草圖——三個小女孩手拉著手，背景是小區遊樂場。她特意用了明亮的色彩，連陰影都帶著淡淡的粉紫色。
    “這是...?“林教授俯身看著畫紙，金絲眼鏡滑到鼻尖。
    “我孫女和她的新朋友。“王鳳娟的聲音裏帶著掩不住的溫柔，“她們現在每天一起放學。“
    林教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您用了很多暖色。這幅畫讓人感到希望。“
    王鳳娟沒有回答。她正專注地勾勒小雨的發梢，那個總是沉默寡言的小女孩，昨天居然主動幫她剝蒜。而小雪，雖然才六歲，已經會像個小大人一樣安慰想媽媽的婷婷。
    教室的暖氣很足，窗玻璃上凝結了一層水霧。王鳳娟用袖子擦了擦，看見外麵飄起了今冬第一場雪。雪花輕柔地落在窗台上，像一個個小小的奇跡。
    “王女士，“林教授突然說，“下個月市裏有場社區藝術展，您願意參展嗎？就展出這幅《三個小姑娘》。“
    王鳳娟的畫筆懸在半空，一滴顏料落在畫紙上，暈開成一個小小的太陽。她想起張桂蘭昨天塞給她的一包紅棗，粗糙的手和她自己的那麽像；想起小雨悄悄放在她枕頭上的手工賀卡；想起小雪用稚嫩的筆跡寫的“謝謝奶奶“。
    “好。“她聽見自己說，聲音堅定而清晰。
    下課回家的路上，雪已經停了。夕陽從雲層中透出，將整個小區染成金紅色。王鳳娟看見三個小女孩正在雪地裏堆雪人，笑聲像銀鈴一樣清脆。遠處，張桂蘭站在自家陽台上，遠遠地望著這一幕，手裏還拿著澆花的水壺。
    王鳳娟舉起手，猶豫了一下，還是揮了揮。讓她驚訝的是，張桂蘭也緩緩抬起手，水壺在夕陽下閃著溫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