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節 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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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蘇,通知事故調查組的人,到河岸花園工地去,那邊發生了一起事故。”2013年的第一起事故就在陸主任對著蘇牧的言語中出現在蘇牧的認知中,蘇牧發現這年的事故發生的比較晚,已經到了農曆正月的月末了,就如同這年的省公考也相對較晚一樣。
“河岸花園那邊發生什麽事故了啊?是那幢樓啊?”在蘇牧通知事故調查組人員的時候,陳主任帶著一絲好奇問正在等蘇牧的陸主任道。
“說是28幢。”陸主任回答道,“對哦,你兒子在那邊買了房子的,不是28幢吧?”
“不是。”陳主任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種慶幸的意味。
蘇牧知道在這座城市,跟這個國家大部分地方一樣,死過人的房屋是不吉利的,房價自然也會跌價的;同樣也知道河岸花園小區是這個區僅有的一個由央企級房地產企業開發的商品房住宅區,是市裏作為提升本市小區品質的一個重點項目進行推進的,因此市、區兩級政府機關的很多工作人員及其親屬都在這個小區裏購買了房子。
“魯局不去嗎?”蘇牧在前往事故現場的車上發現魯鬆濤不在的時候就問了一句。
“魯局不去,他還有其他事情。”陸主任回答的很簡單。
“哦哦。”蘇牧點點頭表示了回應,也沒有再多問。
“小蘇,我剛剛看你辦公桌上有公務員考試的書,你準備參加公考了?”陸主任問道。
“嗯嗯,是的,今年我們區檢察院招人,有一個崗位挺適合的,所以想再試試。”蘇牧說的有點心不在焉。
“也好,年輕人嘛,總要拚一拚的,不能局限在眼前。”陸主任說的似乎有點莫名其妙,但是蘇牧卻覺得自己理解了他的意思,有時候何必隻盯著麵前的,那個大隊長的位置再好也是純事業編製的,公務員才是更好的選擇。
兩人很快到了事故工地,在工地安全員的引導下來到發生事故的樓房。蘇牧很快就發現在一樓的一個區域內圍了很多人,甚至還有消防人員在。蘇牧疑惑的看了一眼工地安全員,然後跟著陸主任走了過去。那片區域已經被公安用隔離帶隔離了出來,但是隔離帶外還是有不少工人在圍觀。兩人向安保出示了工作證後就走了進去,跟比他們早到的倪站長等人溝通了一下,很快就發現事故的過程十分簡單:一名工人今天按照工作安排在28幢樓26層進行作業,作業過程中大概率是出於其不慎的原因而掉入了電梯井,直接摔落至地下二層,經120醫生確認已經死亡,現在事故單位正在協助消防部門將死者遺體從電梯井裏運出來。
“26層的那邊去過了嗎?”陸主任問倪站長。
“我們已經去過了。你們現在去嗎?要去的話就讓金經理帶你們去吧。”倪站長指著站在一旁的一個看上去比蘇牧大不了多少的男子說道。
陸主任和蘇牧都順著倪站長的手勢看了一眼那位金經理,這個工地的項目經曆。然後陸主任才點了點頭說道:“好的,那倪站長,我們先去看看現場。”
陸主任和蘇牧兩人就在這位金經理的陪同下乘坐工程電梯前往了死者墜落的26層。
“兩位領導,就是這裏。”金經理指著該層的一個大洞說著,“這裏是樓層電梯洞口。今天上午,死者那個班組是負責在這個層麵作業的,也不知道他是要做什麽事情,就從這個洞口摔了下去。”
蘇牧順著金經理的手指看去,發現了那個大大的電梯洞口,四麵完全沒有任何防護措施,而且地麵是橫七豎八的鋼筋,還堆放著一些物資,人走在上麵得小心翼翼才行。
“這個洞口在事故發生後有沒有動過?”蘇牧問了一句,卻沒有再像往常一樣上前查看。
“沒有,就是這個樣子,都沒動。”金經理說的很平淡,平淡的讓蘇牧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由嘀咕:他的項目經理證不會是買來的吧。
蘇牧用相機將現場拍照留存後就和陸主任一起在金經理的帶領下離開了26層。
在工程電梯裏,蘇牧跟金經理說道:“現在開始,除了救援需要外,這幢樓不許任何人進入了,待會你讓人把這裏封了,工地上也已經全部停工吧。”
“啊,不用吧,這交房的期限挺緊張的,一旦停工,會耽誤工期的。”那個金經理為難的說道。
“倪站長他們還沒讓你們停工嗎?事故發生區域暫時停工,這個是沒有討價還價空間的,現在整個工地都必須暫時停工。待會我讓倪站長他們盡快開出停工通知書。”蘇牧說的很不留情麵。
“好的吧。”金經理露出了一副苦瓜臉。
陸主任在這個過程中沒有說一句話,但是在兩人獨處的時候陸主任說了一句:“小蘇現在說話有點強勢了啊”。
兩人回到一層後跟倪站長等人會合,發現事故調查組的所有成員都已經到了。蘇牧將在26層拍的現場照片給所有人傳看了一遍。突然工地上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讓眾人都停下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眼睛都不由的看向哭喊聲的來源地。
“是死者的遺體弄出來了。”大家都是事故調查的老成員了,馬上就明白發生生麽了。
“我過去看看。”蘇牧對著陸主任說了一聲,然後走了過去。蘇牧經過一年多的事故調查工作,已經看過了二十多具死者遺體了,他自認為自己已經能夠心硬的看待這些了,但這次還是讓他心不由一顫,即使死者臉上的肮髒也無法掩蓋他一眼就能辨別出的稚嫩。
“94年的。”蘇牧看見死者的身份信息時充滿了驚訝,蘇牧不由的算了一下,今年是2012年,也就是說才18歲啊,不對,生日還沒到,還不滿18周歲。這樣的人怎麽會在做這種工作,不是應該還在上學嗎?
工作還是壓住了蘇牧的情緒。最終,市建設安監站和區安監局按照慣例聯合開出了工地的停工通知書,並要求工地在三日內將所有要求的工地資料交到蘇牧處接受調查,但是停工的範圍還是產生了異議,區裏調查組成員都要求整個工地,而市建設安監站認為隻要局限在28幢樓工地就可以了。最後還是陸主任出麵進行了協調,決定28幢樓全部停工,工地其餘部分停工三天進行隱患排查整改。其餘的一切工作都是在按照規定進行的。
陸主任、蘇牧兩人忙完後就回了辦公室,但是很快兩人就被張高勇叫了過去。
“這次事故是什麽情況?”張高勇在兩人坐定後問道。
“高處墜落,應該是施工單位在洞口防護方麵的工作沒有做好。”按照習慣,蘇牧在得到陸主任的首肯後就回答道。
“那事故原因挺簡單的?”
“是的,按照現在的情況看是挺簡單的,不過還要看看他們之後提供的資料,看看存不存在製度性的原因。”蘇牧直白的說道。
“工地已經停工了?”
“是停工了,不過這次分了兩部分,其中發生事故的28幢樓工地是事故停工,而工地其餘部分是因工地存在隱患而需要停工整頓,等工地上的隱患排查整改完畢並經市建設安監站檢查確認後,其餘地方就可以恢複施工,不需要像28幢樓工地一樣需要征詢事故調查組的同意。”蘇牧邊回答邊有點好奇的看著張高勇,在他印象中,張高勇以前對這種事情幾乎不過問了。
“28幢樓停工要多長時間?”
“不知道啊,不過怎麽也得等把事故反應出來的事故隱患全部排查出來並整改完畢吧。”
“是領導有指示?”陸主任突然幽幽的問了一句。
在蘇牧有點探究的眼神中,張高勇點了點頭:“市裏有領導給我打了電話,讓我們能快就快點處理,不要耽誤了企業的交房日期。”
“恐怕業主對交房也沒什麽期待值吧。”蘇牧微微一笑道,“他們第一期的交房,可是把我們區的所有政府機關工作人員都拉了過去做維穩工作了,這樣的房屋質量,那些買房的人恐怕都有點沒底吧。”
“不管怎麽樣,都不能因為我們的原因讓企業耽誤了交房的日期。你們加點班,和事故調查組的其他人也說說,力爭早日完成。”說著,張高勇看向蘇牧,“小蘇,這項工作的速度主要取決於你在事務性工作方麵的進度,你加加班,力爭早日完成。”
陸主任、蘇牧兩人無言的對視了一眼,然後點點頭,隻能表示會盡快。
在張高勇的催促下,整個事故調查工作在忙碌中展開了,事故調查組其他人員的工作節奏也快了很多,讓蘇牧都覺得他們是不是跟自己一樣也得到了自己領導的指示了。
“小蘇,你覺得工地什麽時候複工合適啊?”在對相關人員進行詢問的間隙,倪站長找到了蘇牧,笑嗬嗬的問道。
蘇牧疑惑的看了一眼倪站長的笑臉,覺得有點奇怪,這項工作一貫都是由他們市建設安監站負責的,區裏可從不參與複工的檢查和決定的,而且在這個事故中除了28幢樓工地複工需要征詢事故調查組意見,因為要等待事故調查組認為事故現場的變動不會再幹擾事故調查,工地的其餘部分何時複工完全是由他們市建設安監站決定的,而且之前從來沒有問過他的意見,這次卻來征詢他意見是什麽情況?
蘇牧一時之間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就給了一個自認為最穩妥的回答:“這個由你們決定啊,建築工地的安全生產工作還是你們懂啊,隻要你們覺得工地上造成事故的事故隱患整改完畢了就可以了。”蘇牧的臉上同樣堆滿了笑容。
“你是不知道啊,領導讓我們一定要確保河岸花園小區二期也能準時交房,現在他們工期緊張啊。”倪站長一臉為難的說道。而蘇牧這時候已經決定不再發表意見了,自己不懂的絕對不能裝懂,尤其是這種明顯存在背鍋可能的事情上。
倪站長發現蘇牧閉口不言後隻能歎了一口氣,撓了撓本就沒有的頭發,然後就自顧自的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蘇牧跟陸主任說起了這個事情。
“你這次做的挺好,這種事情我們就不要插進去了。我們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了。”陸主任對著蘇牧說道。蘇牧點了點頭。
“後麵就剩下安全部總監的筆錄了,你找時間約一下。”陸主任接著說道。
“好的。”蘇牧點點頭。
就在蘇牧準備約那位安全部總監談話的期間,蘇牧利用時間看起了事故單位送來的薄薄的資料。看著看著,蘇牧突然跳了起來,甚至把辦公室裏的其他人都嚇了一跳。蘇牧拿起資料急匆匆的找到了陸主任。
“陸主任,出問題了。”蘇牧將自己發現的情況跟陸主任說了一遍。
“違法分包!”陸主任看明白後,最主要的是這次的違法分包可以算是該起事故的一個主要原因了,因為違法分包的存在導致了事故工地的安全管理混亂,人員安全教育的嚴重不到位,可以說這次事故在管理上的原因都可以上溯到這點上。陸主任想了想後說道:“我們把魯局叫上,一起去找張局。”
蘇牧在張高勇辦公室裏看著張高勇、魯鬆濤和陸主任三人不發一言。
“對於事故原因的分析,初步意見是什麽?”張高勇終於問了一句。
蘇牧看了看不發一言的陸主任,知道這是自己要回答的,“初步認為直接原因是洞口防護措施缺失,作業麵混亂,安全製度落實不到位,安全管理力量缺失,工地負責人對安全管理不到位,現在要加上違法分包了。”
張高勇皺了一下眉頭:“死者的行為沒有問題?”
“按照現在的調查結果,無法證明死者的行為違反了作業要求,或者說死者無法按照本質安全的要求進行作業,那個作業的地麵實在是太髒亂差了。何況這個工地提交的安全管理製度中根本沒有在這塊的要求。甚至死者都沒接受過安全教育。”蘇牧十分小心的回答道,他知道這個結論是很特別的,因為其他的事故中,死者的行為基本都是直接原因,而不會像這次一樣。
“先這樣吧,調查工作可以慢點,盡量要做到位。”張高勇最後說了一句。魯鬆濤、陸主任、蘇牧三人各自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蘇牧本以為會要等待一段時間才需要繼續開展調查工作,沒想到很快就接到張高勇的通知,讓他與陸主任趕快推進調查工作,並告知他讓他和陸主任去那位安全部總監的辦公室去做筆錄,就不要讓人家奔波了。
“畢竟人家的工作十分忙碌的,就你們去一趟吧。”蘇牧在跟陸主任過去找那位總監的路上總是會想起張高勇給的理由。
位於河岸花園小區售樓中心的安全部總監辦公室,陸主任、蘇牧總算見到了這個有點肥胖的安全部總監。
“兩位領導好,實在不好意思,還讓你們跑一趟。”那個胖胖的臉上掛著在蘇牧看來欠揍的笑容。
“沒事,謝總,都是為了工作。”陸主任的語氣十分平淡,但是蘇牧知道這裏麵已經蘊含著一絲不滿,“那我們做筆錄。”
筆錄做的磕磕碰碰的,倒不是這位謝總監不配合,而是一旦碰到實質性的問題時,那位總監總要出去打個電話,隨後陸主任就會接到張高勇的電話詢問這個問題的答案,那位謝總回來後就會給出跟陸主任給張高勇的答案近乎一樣的回答。最終,陸主任和蘇牧兩個人完全失去了做這份筆錄的心,敷衍的完成後就告辭離開了。
“這算什麽,是我們自己給自己做筆錄嗎?我們自問自答。”在前往汽車的路上,蘇牧就不滿的抱怨了一句。
“算了,小蘇,這個社會就是這樣,沒辦法的。就看我們這個新的領導層能不能帶來改變吧。”陸主任邊走邊說道,突然指著這片小區,“小蘇,你知道嗎,本來這片地可不是商業住宅用地,按照規劃在將這塊地出售給這家央企的時候,可是要用來建設遊樂園的,建成後是要交給方特樂園來經營的,而建設河岸小區的是馬路對麵那片現在用來建設遊樂園的那塊地。你想想,這兩塊地的差距有多大啊?就因為現在的遊樂園小,方特公司都放棄了經營,所以最後那個樂園隻能掛現在這個城市探險園的名字了。差距太大了。”
“這樣的行為不查處嗎?”蘇牧知道自己的語氣中有點氣憤。
“誰查?在這個城市誰能查?這裏麵本就是市裏主要領導的意誌體現啊。”陸主任黯然道,“這個社會已經病了,隻希望新的領導人能夠刮骨療毒吧,不然誰知道會變成什麽樣了。看看這次事故調查,肯定是市裏主要領導有了指示了,不然不會這樣的。你不知道吧?工地已經複工了。”
“我不知道啊。”蘇牧驚訝的看著陸主任,“他們不怕再發生一起同樣的事故啊,那些洞口都做防護措施了?不可能這麽快啊。”
“行了,後麵我們也不要多發言了,按照領導指示做好自己的工作,不要多事了。”陸主任最後歎了一口氣。兩人已經走到了車邊,也就默契的停止了話題。
蘇牧實際上很想再問一句,那事故原因怎麽分析,事故的責任部分怎麽寫,但還是壓住了,隻是坐在車裏看著外麵。
之後的事故調查卻又讓蘇牧覺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尤其是他在張高勇的催促下將按照自己的想法寫的事故報告草稿交上去後,張高勇幾乎沒有刪改就讓事故調查組進行討論,而在討論中除了刪掉了個人的責任外,以及回避了分包的問題之外,也幾乎沒有修改就通過了,將責任直接歸在了這家央企為這項工程在這城市設置的子公司身上。
“這種所謂的房地產開發公司都是因項目設置的,項目結束了也就撤銷了,人家根本不在乎的這種子公司身上背多少問題的。至於罰款,就這麽點錢,他們才不在乎呢。”陸主任對於蘇牧的疑問笑道。
這次事故調查讓蘇牧第一次見識到了什麽叫速度,整個事故調查居然在一個月內完成了,都沒有影響到蘇牧參加省公務員考試。